凌霄殿内,九重云阶上的鎏金御座突然震颤。
玉帝指尖刚触到案上杨十三郎要为风神正名的奏章……
侍殿仙娥手中的琉璃盏突然毫无征兆地炸裂。
"啪——"
无数碎片悬停在半空,折射着晨光竟凝成一匹扬蹄天马的轮廓。
马王爷旧部一位红甲天将突然跪倒在地,金盔里传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咯咯"声。
杨十三郎眼睁睁看着他呕出大块大块的玉白色碎骨——那些骨渣落地的声响,像极了御马监天马咀嚼槐花饼的动静。
"陛下..."
天将挣扎着抬头,喉间又滚出几块指节大小的马骨,"末将有罪...控制不住..."
话未说完,红甲天将滚倒在地上,两腿一蹬,在天庭重地放了一个很响的臭屁……一辈子战战兢兢在云霄殿值更,临死总算肆无忌惮了一回。
这货有个怪癖,爱吃马肉,马王爷祭祀的天马被挖了眼睛后,都被他无害处理了……
“我糙,这是嗝屁了……”
拉着杨十三郎衣角的阿槐捏住鼻子说道。
玉帝的十二旒冕剧烈晃动……
杨十三郎分明看见,这位三界至尊的右手正死死攥着左袖,蟠龙纹的袖口在不易察觉地颤抖。
那个雪夜的记忆突然刺入脑海——那时刚封神的玉帝披着粗布斗篷,亲手给头马喂了把昆仑雪芝。
悬浮的琉璃马突然转头。无数碎片映出八千张扭曲的脸,每张脸都在重复同一句话:"它们回来了。"
殿柱上的盘龙金纹开始渗血。血珠顺着龙须滴落,在玉砖上烫出一个个马蹄形的焦痕。
“天河决堤,发大水了……”
太白金星匆匆跨进殿内,情急之下,都忘了上殿礼仪。
……
日入时分,天河之水骤然沸腾。
天刚擦黑,平静万年的河面突然炸开一道千丈裂口,浊浪如怒龙般冲天而起。
那不是寻常的洪水——水中裹挟着无数森白玉骨,八千具天马骸骨随波浮沉,骨节碰撞的声响竟似战鼓雷鸣。
南天门的天兵还未来得及结阵,第一道浪头已经拍碎了云阶。
"退后!"
杨十三郎一把拽住想要结阵的天兵,紫袍袖口瞬间被浪花撕成碎片。
那些白骨分明在重组——腿骨接续腿骨,脊椎串联脊椎,转瞬间化作一支亡灵骑兵。
领头那具格外高大的骨架玉帝认得,三百年前他在御马监亲手喂过这匹名叫"玉逍遥"的头马。
洪水已漫到膝盖……
杨十三郎突然发现自己的官服下摆在发光,天枢院印信化作的青龙纹身正在臂上游走。
他下意识抬手去挡扑面而来的巨浪,万钧之力重击下……杨十三郎喉咙尝到了腥咸——是血,他自己的血,从咬破的唇角渗出来。
"芸芸众生——"
杨十三郎四字出口,就被浪头呛住……混着骨渣的河水灌进鼻腔,他在眩晕中看见玉逍遥的骨架正向他俯冲而来。
那空洞的眼窝里突然闪过一点青光,紧接着整具骸骨在他面前轰然散架,白骨如盾牌般替他挡下激流。
浪更急了……
有一具特别娇小的马骨被水流冲到他脚边,肋骨间卡着半块霉变的饼。
杨十三郎单膝跪下来,手指刚触到那具骸骨,就听见身后传来七把叉变了调的嘶吼:
"首座哥小心——!"
七把叉从云间俯冲下来……
杨十三郎转身时正好看见那道百丈高的水墙压下来,水里密密麻麻全是睁着青火的马头骨。
天枢院的印信突然发烫,烫得他整条手臂皮开肉绽。
杨十三郎却笑了,染血的牙齿咬出后半句真言:
"——何罪之有!"
百丈高的水墙原本凝聚了拍碎云霄殿的气势,骤然间垮塌下来……
本来想站上浪头,想想姿势都很帅气的七把叉,一脚踩空,狼狈地翻了好几个后空翻,才站稳在杨十三郎身边。
四海龙王这时候也已经赶到了,施展法天象地,四条万丈巨龙,张开血盆大口,漫出河岸的天河水,很快就被吸干……
垮塌的河岸,金甲力士搬来几座小山……也第一时间被堵住了。
“杨卿,为风神正名之事,待朝会再议吧,朕今天有些累了……”
玉帝都不等杨十三郎跪安,头也不回走了。
杨十三郎跪在冲垮的云阶上,右手死死按着眉心。
那里像被烙铁灼烧,滚烫的痛感沿着颅骨裂缝往脑髓里钻。
他张开嘴想喊朱风,吐出来的却是大口鲜血,血珠落地竟凝成青色的冰晶。
天河之水在百丈外翻涌,那些浮沉的马骨仍在撞击结界,每撞一次,他额间的灼痛就加剧一分。
恍惚间,他看见自己的血在石板上蜿蜒,勾勒出一幅陌生的星图——是北斗,却比寻常星象多了第八颗暗星。
"首座哥!很疼吗?"七把叉的喊声忽远忽近,"你的眼睛——"
杨十三郎抬手摸向眼眶,触到满指冰凉的液体。
不是血,是融化的霜。
他低头看水洼里的倒影,自己的右眼已化作青玉色,瞳孔里映出的不是自己,而是三百年前御马监的草料房,瘦成骨架的老马鬃毛里缠着干枯的槐花枝。
剧痛突然炸开。
他蜷缩着咳出更多冰碴,每块冰里都封着一幕记忆:老马夫偷塞给病马的蜜饯,深夜替马驹包扎的伤腿,甚至还有玉帝年轻时亲手喂食的雪芝——原来这位至尊也会在无人处,用指尖梳过天马的额发。
"它们要的不是复仇..."
看到最后结果的杨十三郎摇摇晃晃站起来,染血的官服下摆无风自动。
当第一具马骨冲破屏障扑来时,他没有躲避,反而张开双臂。
玉逍遥的骸骨在触到他衣襟的刹那骤然散架,骨片如雪花般悬停空中,拼出个歪扭的"恕"字。
更多的白骨涌来,却在触及他时纷纷解体。每块碎骨都亮起微光,八千个饲主的名字在暗夜里连成星河。
杨十三郎站在溃堤的天河边缘,右眼的青光将浑浊的洪水照得透亮。
他的官服早已破烂不堪,但脊背挺得笔直。
“杨首座,这次大水是四浒之地魔道勾结浊气层搞的鬼。”
太白金星声音通过千里传音送到了杨十三郎的耳朵里。
仿佛是为了印证太白金星说的准确无误。
远处传来沉闷的轰鸣,催动天河之水的力量终于按捺不住,借着洪水之势向南天门涌来。
最先冲破雾障的是三头六臂的焰仙浒魔将,他的身后一杆火焰纹大旗,赫然一个“焰”字。
“姥姥的,他们胆子真不小,还敢报上名号……”
七把叉在杨十三郎进殿的时候,蹲在云霄殿高台的阴影里,直接干掉了五斤酱牛肉,此刻状态十分抖擞,端着天庭名器——焚天枪,站在杨十三郎的右侧……
它们踩着岩浆凝结的伪天马,马蹄每次落下都在云层烙下焦痕。
杨十三郎眯起青玉右眼,清晰看见那些"天马"体内禁锢着扭曲的马魂——正是当年被活祭的八千天马中,怨气最深的那些。
"列阵!"
护殿大将军一声令下。
源源不断的金甲武士降落在杨十三郎身后,天庭重地,每一个武士都不是等闲之辈……
就在第一波魔焰即将吞没阵线时,洪水中的玉骨突然集体震颤。
令人牙酸的骨骼摩擦声响彻云霄,散落的马骨自发重组。
它们不再保持生前的优雅形态,而是扭曲成尖锐的战矛、厚重的盾牌,甚至化作布满倒刺的拒马桩。
玉逍遥的头骨悬浮在杨十三郎身侧,下颌骨开合间发出金石相击般的战吼。
最前排的魔将突然踉跄着栽倒——它胯下的伪天马竟在关键时刻反水,前蹄高高扬起将主人掀翻。
更多的岩浆天马开始叛变,它们挣脱缰绳,用最后的力量撞向浊气魔军。
杨十三郎的右眼传来刺痛,他看见每匹伪天马体内都亮起一点微光,那是被囚禁的马魂在燃烧自己。
朱风不知何时已站在他左侧,"它们记得……背叛,也记得恩情……"
他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就算变成了祭品,还是记得谁曾经给过它们的温暖。"
杨十三郎突然冲了出去,他的身影在青光中拉长,掌心里多了一柄穹霄寒冰枪……
枪锋所过之处,伪天马纷纷碎裂,但每具破碎的躯壳里都飞出一缕纯净的青光——那是终于获得解脱的马魂。
当最后一匹伪天马在他枪下消散时,整个战场突然陷入诡异的寂静……
浊气魔军退潮般撤去,只留下满地晶莹的骨片。
几万天兵天将遮云蔽日,瞬间压了过去……
领头的托塔天王伟岸的身姿在天际线上勾勒一幅,可以让《云霄云讯》做插图的图画……
杨十三郎单膝跪地,他的右眼已经看不清东西了,但耳边却响起此起彼伏的马嘶声。
阿槐焦急地不停拍着杨十三郎的后背。
“哎……首座哥受伤了,你们都当没看见是吗?”
……
洪水退去后的天河底部,裂开了一道深渊。
杨十三郎站在裂缝边缘,右眼的青光已经黯淡,却仍能看清深渊下的景象——无数天马的魂魄正安静地列队,等待最后的归宿……
玉逍遥的残魂站在最前方,它不再保持骸骨的模样,而是恢复了生前雪白的皮毛,额间一点青纹如星。
"首座哥......"
阿槐的声音有些发抖。他手里攥着半块被水泡发的槐花饼……
杨十三郎接过饼,发现上面还留着小小的牙印——是当年那匹最瘦弱的小马驹啃过的痕迹。
深渊中传来悠长的嘶鸣。
第一匹天马的魂魄踏入了归墟。它在消失前回头望了一眼,青色的眼眸里映出杨十三郎的身影,也映出阿槐通红的眼眶。
紧接着是第二匹、第三匹......它们排着队跃入深渊,每匹离开前都会长嘶三声——这是天马一族最古老的告别礼。
“姥姥的……多好的天马……”
七把叉突然骂了句脏话。
他粗暴地抹了把脸,手里的焚天枪却轻轻点地,枪尖迸出一串火星。
当最后一匹天马——那匹总爱偷吃胡萝卜的"玉逍遥"——踏入归墟时,杨十三郎的右眼终于彻底失去了光芒。
他眨了眨酸涩的眼睛,发现掌心不知何时多了一枚青色的马蹄铁,只有指甲盖大小,却沉甸甸的压手。
阿槐突然抓住他的袖子:"首座哥,你看!"
深渊正在闭合。
在最后一丝缝隙消失前,八千个光点突然从地底升起,在夜空中连成一条璀璨的星河。
星河缓缓流动,最终化作一匹巨大的天马轮廓,朝着北方——御马监的方向——轻轻颔首,然后消散在夜风中。
杨十三郎双眼顿时起雾,泪水不停滚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