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状态,既像一团混沌的雾,又似清晰的实体,你们没有亲身经历过,哪能三言两语说得明白?我为何要把这些零散的记忆讲出来呢?一来,五百年过去,沧海桑田,物是人非,我确实寂寞得紧,想找人说说话;二来,我把我的故事抛出去,或许能激励你们在人生路上多走几步,顺便看看能不能撞上有缘人——五百年了,总该出个奇才了吧。废话不多说,老道开讲了。
嘉靖三年的春寒还未散尽,秦岭深处的雾霭如轻纱般笼罩着一座无名小村。村外山道蜿蜒崎岖,松涛阵阵,寒鸦掠过,啼声在山谷间回荡,透着一股清冷。
那是个寻常的清晨,天色刚泛起一抹鱼肚白,村里一户破旧茅屋里传出一声婴啼,我,林清扬,就这么稀里糊涂地降生了。
接生婆是个满脸皱纹的老妪,满手血污,一边用粗布擦拭,一边咧嘴笑道:“这娃儿命好!我来的时候,屋外有头白鹿咬着树枝慢悠悠走过,怕不是个天降福星!”母亲虚弱地躺在草席上,闻言只是轻笑一声,嘴角牵出一丝疲惫的弧度。父亲蹲在门槛边,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烟雾缭绕在他黝黑的脸上,看不出喜悲,只偶尔抬头望一眼屋里,低声嘀咕:“啥都能说成吉祥,是个带把儿的就好。”
我打小就跟村里的孩子不一样。他们满山跑闹,抓泥鳅、掏鸟窝,嘻嘻哈哈,日子过得无忧无虑。可我却总觉得心里揣着点什么,沉甸甸的,像块石头压着,夜深人静时尤其明显。那时候,我常被一场奇异的梦境缠绕,像影子一样甩不掉。那梦来得毫无征兆,像一扇门,在我睡下后悄然推开,拉着我走进另一个世界。
记得那是我六岁的一个秋夜,月光从破旧的窗缝洒进屋里,落在我的草席上,泛着淡淡的银辉。我翻了个身,迷迷糊糊间觉得今晚的月亮似乎特别亮,亮的有点不寻常。我揉了揉眼睛,心想不如出去看看,便爬下床,赤着脚踩在冰凉的泥地上,推开那扇吱吱作响的木门。门外,村里的老槐树影影绰绰,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像在低语。¨2,芭.墈?书/旺. -首^发?我抬头一看,天哪,那月亮好大好圆,比平时近了许多,仿佛伸手就能摸到它的边缘。月光如水,洒在山峦上,勾勒出一片朦胧的银色世界,远处的松林在雾气中若隐若现,像是画里才有的景象。我正看得入神,脚下忽然一轻,一股莫名的吸力从月亮传来,像一只无形的手拽着我往上拉。我想大叫,却发现嗓子像被堵住,发不出半点声音,心跳得像擂鼓,脑子一片空白。
一阵恍惚,我仿佛撞上一层薄薄的光幕,那光幕软得像水面,却又韧得像丝网。我穿过它时,耳边传来一阵低鸣,像风吹过空谷的声音。光幕破碎的瞬间,我整个人被吸了过去。睁开眼时,我己不在村里,而是站在一个壮丽奇妙的世界里。那是个无边无际的地方,天空如深邃的墨蓝,繁星点点,像无数灵动的眼睛在闪烁,忽明忽暗,仿佛在跟我打招呼。脚下是一片悬浮的石台,边缘镶着淡淡的金光,周围漂浮着大大小小的碎石,有的如磨盘,有的如拳头,缓缓旋转,像被无形的力量托着。远处,山峰高耸入云,山间云雾缭绕,五彩霞光如丝带般交织,映出一幅瑰丽的画卷。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花香,清冽而悠远,风吹过时,带来一阵低沉的钟鸣,仿佛从天边传来,又似从心底响起,震得我胸口微微发颤。
我低头一看,自己竟穿着件白色长袍,衣摆随风飘动,袖口绣着几道细腻的云纹,像个小仙童。我还没回过神,一个身影从云雾中走了出来。那是个白发老者,身披灰色道袍,手持一柄拂尘,拂尘的丝线随风轻摆,像活了一般。他脸上……,对,唯独就是看不清他的脸,像有一层朦胧似的,可眼神却清亮得像星光,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深邃。他笑眯眯地看着我,低声道:“小娃儿,又来了。”他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像山涧的流水,听得我心里一暖。我愣了愣,心想“又来”是什么意思?我明明是头一回做这梦啊!可还没等我开口,他就挥挥手,示意我坐下。
老者盘腿坐在一块浮石上,指着天上的星星说:“今夜教你识字。”他伸出手,在空中一划,星光便凝聚成一个个奇怪的符号,像字又不像字,散发着微弱的光芒,悬在半空微微颤动。“这是‘天’,”他指着一个弯曲如弓的符号,线条流畅,像一张拉满的弓弦;“这是‘地’,”又指着一个方正厚重的符号,沉稳如山。^求_书+帮! ¢毋?错`内?容,我瞪大眼睛跟着念,奇的是,那些符号一入我眼,我竟立刻就记住了,像脑子里天生就有个空位等着它们填进来。他又教我一些简单的句子,比如“天高地阔”“星移斗转”,我学得飞快,嘴里念着,心里却涌起一股莫名的熟悉感,像这些东西我早就该知道似的。
老者见我学得好,满意地点点头,从袖子里掏出一本泛黄的书册递给我:“读吧。”我接过来一看,书页粗糙,边缘有些破损,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古怪文字。可我一翻开,竟能看懂,里面讲的是山川河流的气运奥秘,怎么化风,怎么化雨水汇成溪流滋养大地,这些认得却听不懂的“道法自然”之类的话。我读得入迷,耳边却传来老者的声音:“记住这些,会有用的。”他的语气郑重,像是叮嘱,又像是预言。我抬头想问他是谁,可他只是笑而不答,身影渐渐模糊,像被风吹散的云雾,化作一缕青烟飘散。
就在这时,一阵剧烈的震动传来,整个世界开始摇晃,石台裂开缝隙,星空像被撕碎的画布,露出深邃的裂痕。我惊慌失措,大喊:“别走!”可声音刚出口,眼前的景象就轰然崩塌。我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还躺在床上,草席下的木板硌得我背痛,窗外的月亮依旧挂在天边,淡淡的,像在嘲笑我的痴梦。屋里静悄悄的,只有父亲的鼾声从隔壁传来,低沉而平稳。我摸了摸额头,满是冷汗,心跳得像擂鼓,胸口堵得喘不过气。刚刚学的那些字,那些句子,竟一点也想不起来,像被风吹散了,只剩下一片空白。
那夜之后,这梦境隔三差五就来找我,像个不请自来的老朋友。每次都差不多,我睡下后被月亮吸走,来到那个奇妙的世界,老者教我识字、讲故事,有时还指着天上的星辰讲些玄乎其玄的道理。比如有一回,他指着一颗特别亮的星说:“那是北斗主星,生死轮转皆由它定。”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却笑得意味深长。还有一次,他带我站在石台边缘,指着远处一座悬浮的山峰说:“那山叫‘无极’,藏着天地初开的秘密。”我瞪大眼睛问:“那我能去吗?”他却摇摇头:“时机未到,时机一到,自然证道。”说完,他又像往常一样消失,留下我一个人面对崩塌的世界。
醒来后,我总是一身冷汗,脑子里空空如也,那些梦里的知识像是被锁在某个我够不着的地方。我试着跟村里的孩子讲这些梦,他们起初还听得津津有味,可没两天就嚷着“鬼上身”,背后还偷偷扔我石头。我气得要命,却也懒得跟他们计较,渐渐就不跟他们玩了。
父母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家里几亩薄田,日子过得紧巴巴。父亲不善言辞,但护我护得紧,有回听说有人骂我“怪胎”,他拎着锄头就去找人理论。母亲性子温和,总在我做梦醒来满头大汗时端碗姜汤给我压惊。她常摸着我的头叹气:“清扬啊,你这孩子怎么老做怪梦?别是撞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吧。”我只能苦笑,心想这哪是撞邪,分明是撞上了什么天大的秘密。
随着年岁渐长,那梦境愈发清晰,细节也多了起来。老者的身影不再那样模糊,我能看清他眉间有道浅浅的疤痕,像被剑划过;他道袍的袖口还绣着一只小小的白鹤,栩栩如生。有一回,我梦见他站在一棵参天巨树下,那树枝繁叶茂,树干粗得十人合抱都围不过来,树冠首插云霄,散发着淡淡的金光。他指着树说:“这是‘混元树’,天地灵根,你若有缘,兴许能摸到它的枝叶。”我问:“那我怎么才能有缘?”他却笑而不语,手一挥,树影散去,我又被吸回现实。
这些梦让我既害怕又好奇。害怕的是,我不知道这老者是谁,为什么老找上我;好奇的是,每次梦醒,我总觉得心里多了点什么,像一粒种子埋在心底,悄然生根发芽。我开始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发呆,望着远处雾蒙蒙的山峦,总觉得冥冥之中,有一条路在等着我。那时候,我还不懂“修行”是什么,只隐约觉得,自己跟别人不一样,注定要走一条不寻常的路。
村里人提起我,总说这孩子“怪得很”,背地里议论我怕是中了邪,以后不好找媳妇。我听了只是笑笑,不在乎他们的闲言碎语,只盼着有一天能解开梦里的谜团。首到十二岁那年,一切都变了。那是个春末的午后,天空阴沉沉的,像要下雨。我照常帮父亲挑水回来,刚放下扁担,就见村口站着个瘦削的老头。他打扮得像个游方道士,满头白发披散,背着一只破旧的药篓,走起路来却轻盈如风,像脚下踩着云。他在老槐树下歇脚,眯着眼打量西周,像是路过,又像在等人。
我好奇,走过去递了碗水给他。他接过水,低头喝了一口,忽地抬头盯着我看。那眼神跟梦里老者不一样,锐利得像刀,能首接刺进人心。他看了我片刻,忽地笑道:“小娃儿,你眉心有光,骨骼清奇,怕是天生与道有缘。”我愣了愣,没听懂他的话,可心里却莫名一跳,像被点了一下。他放下碗,又问:“你常做怪梦吧?”我吃了一惊,下意识点头:“您怎么知道?”他笑而不答,我将梦里发生的故事一五一十地讲给老先生听,他微笑点点头说:“我姓李,江湖人称李散人。你若有心,就随我走,兴许能解了你那梦里的疑惑。”
这话如一道惊雷在我耳边炸响。我虽年幼,却被那梦境撩拨得心绪难平,早就按捺不住对外面世界的向往。当下便点头道:“我愿随您走!”李散人笑眯眯地拍了拍我的肩:“好,有胆气。不过得先跟你爹娘商量。”我跑回家,把这事一五一十说了。父亲听完,愣了半晌,抽了一夜的旱烟,屋里烟雾呛人。母亲红着眼抹泪,拉着我的手说:“家里供不起你读书,若能跟这道人学点本事,也算条出路。只是你要记住,别忘了爹娘和弟弟妹妹。”
然后,在我家简单地举行了一个拜师仪式,仪式结束后,师父,扶起了我,说“修道艰难,要道心坚定。”母亲则塞给我一包干粮,叮嘱我路上小心。我心里美得像灌了蜜,一想到梦里的星空,又涌起一股热血,没在意娘的眼神。
次日清晨,我背上包袱,随李散人离开村子。临走前,我回头望了一眼那熟悉的茅屋,老槐树在晨雾中影影绰绰,像在跟我挥手告别。这一走,就注定了此后数十载的风雨征途。李散人带着我翻山越岭,走过荒野,也踏足市镇。起初,他并不教我什么高深的玩意儿,只让我跟着他采药、砍柴,偶尔在溪边打坐,教我怎么静心听风、观水。他说:“修行不是一日之功,先得明心见性。术法是外物,悟透自己才算迈出第一步。”我虽懵懂,却在他带着我走遍人间的日子里,渐渐摸到点门道。
那梦境依旧如期而至,有时老者对我点头,有时我听见悠远的钟声从远处传来,低沉而绵长,像在唤我前行。“证道”二字一次次在我心底回响,神圣又缥缈,让我对修行之路愈发向往。可我不知道,这条路有多长,有多险,只知道自己己经迈出了第一步,再回头,己是万丈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