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宫门并非如凤栖宫、钟粹宫等巍峨宏大,中等尺寸的朱漆金钉大门,油漆像是新补过一层,饱满鲜亮,却又恰到好处,并不刺目。
黄铜门钉擦拭的锃亮,可见是派了人在这门上就耗费了一整日的工夫。
门槛是整条青石,隐约可见旧人踏过的缺角,门楣之上的匾额是旧的,不过也被擦的明亮,字体端正清雅,倒像是过去主人亲笔所题。
海承禄在一边儿仔细观察李如月神色,想听听她有什么吩咐,见她只是看着不说话,他有些忐忑,小声说:“如果公主不喜欢,奴才这就吩咐他们换一个。”
“不用。”
李如月收了视线,踏过门槛,走在前面。
右侧身后跟着小顺子,海承禄跟在左侧身后,却一路弓着腰,没有高过小顺子。
李承泽早在李如月看匾额的时候就跑进院子去探索了,此刻不见踪影。
李如月走进院里,低头看着脚下的青灰色石板,干净的能映出人影,严丝合缝,石板边缘镶嵌一圈浅色花岗岩条石收边,并不奢华,却精致庄重。
但是与凤栖宫以及其他嫔妃的宫殿一样,院内左右各植有一株玉兰与西府海棠。
这让李如月想到了凤栖宫,想到了周远蓉,眼中闪过一抹冷色。~比!奇′中^文+网` ?更!新,最*全¢
本是不仔细看便看不出的神色,却被海承禄捕捉到。
立刻回身低声嘱咐小太监把树移了换别的,小太监问换什么,海承禄求助的看顺子。
顺子略作思索,示意:“东种黑松,西植紫竹,在中间点缀几株绿萼梅。”
海承禄领命,即刻让人去办。
李如月踏着青石台阶,一步一步,进入主殿。
殿内的地面上铺设的是大块平整的墨绿色水磨方砖,光洁如镜,边缘镶嵌着墨玉条石收边,与曾经昭阳殿的如出一辙。
这也怪不得海承禄。
自太祖起就有严令禁止后宫奢靡,后宫嫔妃宫殿,大多是这样的砖面,低调不失贵重,但绝不显华丽。
李如月的脚步略顿了顿,用呼吸将浮上心头的记忆挥散,继续往里走。
海承禄追上,热情跟她介绍:“公主殿下,您瞧,这瑶光殿的梁柱,皆是上等楠木,而且先帝特别嘱咐过未上重漆,只以清漆略过了一层防蛀,为的就是保留这木材本来的模样儿,您瞧瞧。”
海承禄抚摸着那楠木身上的纹路与淡雅光泽,不过李如月只淡看了一眼。
海承禄见她不太感兴趣,立刻跑上前继续介绍别的。
紫檀木的平头案,案上陈设一套青玉雕荷叶纹笔筒,一方端溪老坑素面砚台,一个定窑白瓷梅瓶,插着一支幽兰,案后是一张黄花梨木圈椅,坐垫乃是秋香色云锦。[±|2%′?8.+%看§e书?网§? ua更#):新(?¢最ˉ`快?
海承禄把这每一个物件的用料、来历,都说的明明白白,彰显他们内务府的用心,彰显顺子的用心,生怕李如月不知道。
李如月静默的走上台阶,坐在那圈椅上,手指轻轻勾动那兰花的叶子。
海承禄还在滔滔不绝的介绍:“这多宝格也是紫檀木的呐!这是宋代龙泉窑青瓷三足炉,公主您瞧瞧这对青铜仙鹤衔芝宫灯,还有那画,那画可是……”
“好了。”
顺子打断他。
“你先出吧。”
海承禄己经出了一身汗了,他此刻内心忐忑,完全没有底。
因为不管他说什么,李如月都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就好像对这一切都不满意。
但事实上,李如月并没有什么满意不满意。
可在海承禄看来,这殿里任谁进来,都得感叹一番呐!
除了宋贵妃那里,就是魏淑妃、齐贤妃宫殿,也不见得有这般隐藏在暗地里的华贵。
好多厉害东西他都没介绍完呢!这才开了个头。
海承禄觉得不介绍完可不行,要不然顺公公一番好意,李如月竟是什么也不知道了。
他不确定的看向小顺子,小顺子点点头,再次确认了让他退下。
海承禄十分沮丧,垂首退去。
李如月的这个反应,小顺子并不意外。
李如月自出生就住这比这瑶光殿还好的宫殿,什么名贵的木材、上好的瓷器,旁人当宝,对她来说,那也是不过是磕碰坏了,再去内务府拿一套的东西。
更重要的是,小顺子了解李如月。
她不是那重物欲之人。
并不是因为她这么多年过的太惨。
而是生来不重物欲。
顺子能如此笃定,是因为他跟在李延身边这么些年,发现李延即便作为皇帝,他的物欲仍旧很重,他特别喜欢名贵、华丽的物件。
所以才会产生那两支死了两百人方制出的紫豪。
他对所谓华、贵的见解,己经从金钱的昂贵,转为了对材质稀有、工艺艰难的追求。
比如身上那件让几百个绣娘日夜换工花费近半年制出的寝衣。
他此刻要的,己经不是金钱层面的昂贵,而是从其他人命运中榨取出的权力感所带来的昂贵,那种……能让他体会到自己是全天下最尊贵之人的东西。
但这并非是他做了皇帝之后才生出的心性。
孙福通教他当养心殿的差时,不止一次的说过,李延在很小的时候便是如此。
他喜欢昂贵精致的物件,而且很容易与人产生攀比。
如果你给他用的东西,是旁人都有的,或者旁人的比他好。
那你便等着他生气,等着他要你的命。
他决不允许这天下的好东西,在别人手里。
是那强烈的嫉妒心与贪婪,才成就了他向上攀爬的决绝。
但这一点,李如月与他完全相反。
小顺子在她眼里看不出一丁点她对这些东西的贪慕、爱恋。
按理说,她一个吃了这么多苦的人,突然来到这里,该开心、该兴奋。
对呀。
按什么理?常人的理。
用看普通人的逻辑去看李如月,那便错了。
乱花迷人眼,天下之人,谁第一眼看人不是看料子、看质地、看花纹、看点缀,价值几何,是否人间稀贵。
李如月没有被花遮蔽眼睛。
所以她看到的是人心,是人性的缺角。
他们在她的眼里,就如同一个笑话一般。
她看着你,看不见你的衣,看不见你用来装点自己心虚与无知的金环玉坠。
她只看的见那堆金砌玉背后可怜、可悲的一个小小的人。
彷徨无措,不知所谓。
她只看一眼,就知道从哪里能将你一击致命。
她不会像那所谓常理之中的人一样,进了这宫殿便觉得来了仙宫阆苑,仿佛登了天,成了仙。
这些东西在她的眼里,未见得一丝涟漪。
她不觉得这张紫檀木案与那破桌子有什么区别。
因为她知道。
所有的东西,都只因被她用过,才会昂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