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若有情
-1-
沧桑轮回,爱却长生不改,
雄立千秋万世直到末日的尽头。
假如有人能证明我这话说得过火,
那就算我从未写诗,世人从未爱过。
而这首诗的另一个译本,他们都知道。
叫做——“与我诗行万寿无疆。”
-2-
“三日两宗炸/弹恐吓案件,惊动总区警署,重案组将持续跟进。”
“昨晚,红港二十八岁年轻警司在案件中不幸牺牲,据悉,其于殉职前成功转移超级炸/弹。红港警队为殉职警司陈不周举行最高荣誉丧礼。”
“警方雷霆出击,逮捕逾百犯罪嫌疑人,成功剿灭案件中的犯罪组织——”
“红港警署成功摧毁某大型国际性质犯罪组织,成功剿灭其三个据点——”
剿灭国际犯罪组织,这是何等光荣。
至少近来各大报道一直有在赞颂这件事,国际反响也不小。
即便开了暖气,偌大苍白的灵堂仍然冷得叫人发抖,所有人一一低着头,要么喝酒,要么沉默。
笑容像是被什么东西尽数抽走了。
这么一看,陈不周的为人的确挑不出半点毛病,他看着这么冷冷淡淡、毫不留恋的一个人,竟然能有这么多、这么多真心实意为他的朋友。
盛夏里盯着那方黑白照片。
第一次见面时,她就因为他的证件照略微晃神过。
照片里的陈不周还是那么英俊,剑眉星目,眉眼乌黑而舒展,眼神乍一看有些冷硬,仔细看却很随性懒散。
她眼睛睁得很大,直直地看着,没眨眼。
所以很酸痛。
但一滴眼泪都没掉。
盛夏里松松垮垮地套着件宽大白色衬衫,不知是从哪翻出来的,看上去大了两个号——又或许是她在短短几天内就迅速地瘦下来了这么多。
她薄得像纸片人一样。
纽扣被扯下来了两颗,宽松自然的领口露出大片清瘦明晰的锁骨线条,纯黑发丝搭在白色衬衫上。
不同于以往每次身着白衬衫的少年感,此时更多的是种寡淡清冷的沉寂感。
一个人接着一个人放下白花。
每放下一朵,就有人暗暗看一眼坐在第一排的那个姑娘,她清丽冷淡得惊人,一身白衬衣,像是从白茉莉里走出来的姑娘。
从始至终她就一直在那没动过。
但是他们都知道,那个人,那个姑娘,她就是陈sir唯一的恋人。
有警探读了一首诗,盛夏里听过。
是我最好的告别。
“在烽烟四起的沙场,恶战方酣,
人们毫不犹豫、毫不悔恨地英勇献身。
不管死于何处,在翠柏、月桂或百合旁边,
还是在绞架上、旷野间、更不管是阵亡,还是悲惨地殉难,只要是祖国和国家的需要,全都一样光荣。
在迎接曙光时,我将安息长眠,
黎明将冲破黑夜,阳光要普照人间。”
黎明即将冲破黑夜。
可她的陈不周,却死在黎明前的那一夜里。
啪嗒。
突然有一杯酒被放在了她身前桌面上,一身黑色西装的于咏琪不知在几时坐在了盛夏里身边,安静地问她:“要不喝一杯酒吧?”
盛夏里拒绝了。
她只摇头,“不了,我不喝酒的。”
于咏琪想起什么,明明记忆里盛夏里是会喝酒的,于是问:“我记得你原先不是中意收集酒瓶用来插花的吗?我之前看过不少,像是艺术展一样漂亮。”
盛夏里当然记得。
那一年他们高举酒杯,酒杯碰撞在一起,祝着生命里万物生长。
敬过去,敬今天,敬明朝。
敬正义。
盛夏里轻轻推开高脚杯,盯着杯中的酒水晃啊晃,流动得炫着金光。
她轻轻摇头:“现在已经不喝了。”
于咏琪松了一口气似的笑了一下,扯动唇角,“不喝也好,酗酒不好。”
盛夏里直直地看向她,目光坚定得不偏不倚,没有一丝闪躲。
她忽然问。
“你不会以为我会寻死觅活的吧?”
于咏琪的确是打着劝慰盛夏里的目的来的,可没想到盛夏里居然锋利而直接地反问她。
她有些瞠目结舌,却保持了安静。
“……”于咏琪摇头,“当然不会。”
她当然不会把盛夏里当成那样脆弱的易碎的瓷瓶。
寻死觅活,这个词绝不可能出现在她身上。
盛夏里不是什么只有一木/仓爱情、鲁莽大脑的孩子,她虽然年纪很轻,却比所有人都要清醒。
他们从不提爱这个字。
也从不提沦陷。
她的脸是大众意义上的冷清,不笑的时候冷冷清清,像触碰不到的月亮,上个世纪的月亮——“我不是林黛玉,也不是白娘子,不懂得楚楚可怜,也哭不出水漫金山来。”
于咏琪比大部分人都要了解她。
盛夏里一直是个很骄傲的女孩,并不是嚣张肆意挥霍跋扈的骄傲,而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理智清醒的骄傲。
在所有人眼中,盛夏里一直是清冷、骄傲、张扬的,永不受多巴胺困扰,总是不带情绪抽离地看待世界万物。
她有她的骄傲,因为她是盛夏里,她绝不为他人改变或者动摇,绝不会低头,不被驯化。
所以于咏琪清楚,这个小姑娘只是看上去冷淡疏离,却从不会想要以易碎感来获取任何人的同情。
真正的清冷不是寡淡或易碎。
她今天坐在那,骄傲、疏离,区别于所有人,精致又锐气,冷淡且锋芒毕露,背脊还是挺得笔直,从头到尾似乎都没有落下过一滴眼泪。
于咏琪听见她冷清而平静的声线:“我不会沉溺于酒精麻痹大脑,更不会浸淫在尼古丁带来的虚无飘渺里。”
她垂了一下眼睛,在没人看见的地方,她的目光雪亮如刀锋,锐气锋利。
声音像是浸湿的雪一般清醒。
“我需要清醒,绝对的清醒。”
只有绝对的清醒,她才能握住手中的刀。
-3-
衣冠冢,英雄墓,世间默,安亡魂。
数十位甚至近百人身着黑色,手持黑伞,站在墓园里。
他的墓碑前摆着不少花束。
而四四方方墓碑上只写着:
炽热的心脏,再无其他。
他说过他不怕死。
他说。捐生殉国,无限荣光。
说恨他是假的。
盛夏里没办法指责他的选择,第一次向他问出那个问题时,盛夏里的确不明白为什么。
但是现在,她已经懂了。
这就是陈不周。
这就是陈不周会做出的选择。
对他来说。或是,由他看来。
警察陈不周当然要比电影明星陈不周好得多。
无论是过去的少年,还是如今已经顶天立地的警官,亦或是昆娜口中憎恨的那个卡司,都只有一个选择。
这就是陈不周。
陈不周只是陈不周——红港警署的陈sir。
我少年时代,美梦翩翩,
我青年时代,理想常燃。
-4-
于咏琪来看过几次她,却总是欲言又止。
很多人都来看过她,那都是陈不周的战友、同事、兄弟……他们似乎很想将她从那个冬天带出来。
他们对她很好很好。
所有人都在开导她。
因为他们知道,这是陈不周希望的。
他们几乎把她当做了嫂子,哪怕她的年纪比他们要小不少,他们还是很尊敬、很礼貌、很郑重地对待她。
大概是,所有人都知道她是他的未亡人吧。
她很中意的一个说法是。
她是他唯一的遗物,唯一的最爱、深爱。
终于有一天,于咏琪大概是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她终于看不下去了。
但她说不出什么责备开导的话。
于是于咏琪借着叙叙旧的理由,轻拉硬扯地带盛夏里去了电影院,看看电影,散散心。
还是那家电影院,还是那个位置。
盛夏里坐在熟悉的位置上,安静得像是木偶人,怀里抱着桶巨大灿烂的爆米花。
却一颗都没有吃。
她仿佛是机器人,毫无情绪地坐在那。
盛夏里回想起陈不周曾经说过的冷笑话。
他说,爆米花的花语是看电影的时候不要说话。
不知为什么,盛夏里突然笑了。
低低地笑。
于咏琪看她一眼,却没觉得这是开心的笑。
电影平铺叙事般一幕幕纷飞着。
直到电影里,不知是哪个角色忽然说起来一段台词:“its funny.
the day you lose soone isnt the worst.”
真是有趣。
失去挚爱之人的那一天并不是最糟糕的
“At least youve got sothg to do.”
至少那一天你还有事情可做。
“its all the days they stay dead.”
真正难熬的,是接下来的每一天。
台词还没说完,于咏琪就像是被一道巨雷击中了,身体一震,几乎僵硬了大半,只能扭头低声对她道了一句歉。
“sorry,我不知……”
盛夏里摇摇头,眼神似乎很平静地和于咏琪对视,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还能表现得似乎有点惊讶地问于咏琪怎么了。
于咏琪哑口无言,只能摇摇头说没事。
接着,盛夏里又安静转回头。
似乎很认真地盯着电影画面。
后来,于咏琪没再说话。
盛夏里也一声不吭。
一直到电影结束,于咏琪都没有敢回头去看盛夏里的表情,生怕撞破什么场景。
但似乎什么都没发生。
边上的小姑娘很安静,似乎很认真。
可是电影一结束,灯光再次投落。
于咏琪还是看见了一双红肿的、被雪冲刷过的哀恸的眼瞳。
她知道,她还是不能忘。
他们所有人都不能忘。
曾经有一位那么英勇无畏的警官。
他不应该被遗忘。
陈不周不应该被忘记。
他们没有任何一个人,会去忘记那个警官。他永远活在他们所有人心中,不会褪色。
回去的路上,他们没有开车,而是慢腾腾地沿着道路散步。
于咏琪又在借着这个机会絮絮叨叨地聊天。
她都有些听腻了。
她真不知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她过得不好。
她明明过得很好。
没有陈不周,她也能过的很好。
盛夏里和于咏琪这样说的时候,于咏琪却没有露出相信的神色,反而还是用那种怀疑的眼神、或者说更加怀疑的眼神打量着她。
盛夏里不偏不倚地看向她,视线很安静,“我看上去那么像不珍惜生命,会殉情的人吗?你放心吧,我很爱惜我的小命,我不会自杀的……”
因为那是用他的性命换回来的。
那是陈不周不顾一切,付出性命也要守护的东西。她怎么能随意放弃自己。
她不会自.杀的。
气氛沉静下去,盛夏里的目光似乎只是百无聊赖地落在行人围着的灰色围巾上,却又无法控制地想起那年冬天,陈不周亲自给她围上那条深灰色的温暖的毛绒围巾。
那时他们靠得很近。
她甚至可以看清他的每一根睫毛。
可能是因为十分钟前。
她捧着满满一桶金黄的飘香四溢的爆米花。淡淡的香甜气息,让她想起了那年电影院里他们手指间的香气。
普鲁斯特效应运转。
气味就像是足以穿越时空回到过去的时光机,一瞬间拉她回到那个夏天。
他这个人,云淡风轻得就像是盛夏里会遇见的一股孤冷而毫不留恋的风。
或许他本身就是一场只来自于红港的风。
风里夹杂着淡淡草木气息,或许还有淡淡微凉薄荷气息,交错,起落,拂过山川表里,降临在她身边。
随风而来,随风而去。
后来,四季轮换。
她遇见一个又一个冬天,一个又一个夏天。
却再也无法遇到那股风。
也好像从来没有遇到过一个春天。
她看着这个城市。
大雨过后的人行道遍地都是枯枝烂叶,霓虹楼宇直冲冲盯着天穹,霓虹灯与商场gg牌将夜色衬得光彩,棉絮似的疲惫和倦怠里,充塞着雾霭沉沉的生活。
这个城市太大了,人流永远是湍急的、从不停留的。每个人都向自己的目的地迈步,市中心只有重重叠叠的人头低着头过马路,新闻小报上的刊面只能在他们脑海里停留最多三天,就会被更新、更有趣的新闻取代。
只是,她在想。
一个因公殉职的警官,究竟能在他们心里停留多久,亦或是一开始就是忽略未闻?
他用自己生命——守护过那些生命的。
他的功绩不为人知,他的死亡也只顺风而过。
还有谁会记得他?
盛夏里擡起头,目光直直地去看刺眼灼人的阳光,自言自语地轻轻地。
“陈不周,我好挂住你。”
没人听见她的呢喃。
滴答——滴答——
天空忽然下起了雨。
盛夏里慢腾腾地走着,没留意于咏琪又在讲什么,左不过还是那些陈词滥调。
她突然仰起了脸。
轻轻伸出手。
雨丝落在掌心里,像是一汪融化的雪。
下雨了。
红港下雨了。
盛夏里漫无边际地、没由来地想。
可是他在哪里。
他不是一眼就看出知道她害怕雨天吗。
她现在不想强撑了。
陈不周在哪?
还有谁会记得他?
皇后大道那个英俊得还很年轻的警官。
“我的药、我的白日梦、我的全世界——我的陈不周。”
-5-
爷爷想要她出国。
她说,等等吧,再等几个月。
让她再等他几个月。
她不去看任何演出了。
也不听音乐会。
没人看见她酗酒,也没有人看见她沉迷尼古丁。
她好像很正常,很正常。
甚至每天都还在浇花,裁剪花枝,一如往常。
直到某一天,他们突然来找她。
那时她又在墓园里,什么话也不说,只是靠着那方墓碑。
她闭着眼,好像是睡着了。
可他们都知道她很清醒。
于咏琪说,“我带你去一趟维港吧。”
“夏里,有一件事情我们思考了半个月,还是决定要告诉你。”
盛夏里睁开了眼睛。
她没说话。
只沉默地看着墓碑,她一身黑色长裙,这段时间她一直钟爱黑色,脸却苍白得出奇,神色冷冰冰的,目光很漠然,却没有拒绝。
几个人半拉半扯才将她带上了车。
坐在车上,盛夏里一句话也不说。
只望向窗外。
维港灯火并不会为任何人停留,还是一如既往的璀璨夺目,浮华如钻,港口的风呼呼地吹,夜色暗涌。
下车,关上车门。
她一转头,第一时间就看见了雪人。
港口竟然堆着一座雪人。
那是一个堪称巨型的,没个把小时堆不出来的雪人。
盛夏里的确钟爱冬雪。
可是红港没有雪的。
港城没有雪。(没有,没有。)
只有陈不周知道她喜欢雪。
引用:
只有你灼烧的心脏,再无其它。
——《提琴与坟墓》by[西]费德里科·加西亚·洛尔迦著 汪天艾译
“在烽烟四起的战场……我少年时代……”
——出自何塞·黎萨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