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
半年没有人居住的木屋荒芜寂寥,到处是枯黄的杂草。
经过风雨侵蚀,墙面布满黑色霉菌,很多木板也被腐蚀了,只要用力一推,木屋都能坍塌。
向荆拿起生了锈的镰刀,把门前枯黄的草割掉,堆积在一旁,然后用火烧掉。
木屋旁浓烟升起,枯草变成一堆草木灰,被杂草占据的空地袒露,露出黑黄色烧焦的泥土。
他仰躺在大石块上,头顶是雾沉沉的云,黑压压一片,覆盖在整个天空下。
向荆伸出手遮住乌云,闭着眼睛躺着。
估摸着申时四刻,他从石块上起来,拿起装着草药的菜篮子下山,前往六善村谭家。
越接近六善村,向荆心中越紧张,也不知道紧张什么。
谭家门口
向荆犹豫许久才擡手敲门。
“来了。”门打开,李叔的面容出现。
“阿、阿荆?”李兴民目光惊讶。
孩子高了许多,脸上也有了肉,几个月没见跟变了个人似的,变俊俏了。
原来阿荆不是天生就矮。
李兴民莞尔一笑,伸出手摸摸向荆的头顶,“小孩子就是长得快。”
以前好不容易有些钱还得紧着向大叔的病,吃不饱穿不暖的,能长高就怪了,一离开李家,吃穿自己都能挣,个子倒是上去。
现在看来,离开李家未必就是错的选择。
向荆摸摸鼻子,些许不好意思。“吃得多了。”
他突然想到谭意的身高。
以前她只比自己高一点,这半年他身高长了许多,应该不会比她矮了吧
他实在不想站在谭意面前,她比自己高上一大截,着实让人心下难受。
“阿荆是有什么事?”
向荆回过神,他把菜篮子递过去,“李婶在吗?想要她看看是不是这种草药。”
借着这个档口,向荆往谭家院子看去,院子空落落的,就连堂屋也空无一人。
谭意似乎不在,这个时辰她不是该下学堂回来了吗?
“她和阿意去县里逛街去了,估计不到晚间回不来,我看也是一样的。”李兴民接过篮子,
向荆心下失落,还以为走之前能见她一面呢。
李兴民拿起药草闻闻,仔细看根茎叶,笑道:“肯定是这个。”
“好。给李叔也是一样的。那我先走了。”
李兴民看着向荆离去的背影。
发现今日阿荆穿了新衣裳,就连布鞋也是新置办的,看着还挺隆重。
向荆没回后山,直接去了潘家。
当天夜里,他们直接就上路了。
……
庆元二十九年的冬季没有往年冷,十一月中旬才下初雪,空中白茫茫一片,一眼看去,都是细碎的雪花。
初雪飘落时,襄阳那边来了人,护送俞世安回襄阳,许是要赶回襄阳过年,急匆匆上路了。
谭意心下闷闷的,些许难过。
她的院子就在表哥院子隔壁,习惯了他自小就带着自己。记忆中,这还是两人隔这么远。
谭意颓废了几日没去上学堂。
接近年关时,村里开始流传起向荆死了的事。
村民们说的有鼻子有眼的。
都说向荆四月份在县里卖木雕,被地痞流氓要求交保护费,向荆没交,在城门口被揍了一顿,是当时另一个叫做虎二的地痞赶走了那些人。
然而八月初时,向荆彻底惹恼了县里的地痞流氓,直接被打死了,听县里的乞丐说,尸体被抛到了漓江。
那会儿,谭意正在堂屋吃汤圆。
听到这个消息,她勺中的汤圆直接掉入碗中,溅起水花,桌面染上了水渍。
真的死了吗?
“是真的。”李兴民轻叹一声,道:“我去问过了,城门口茶棚很多人都看到了,林喆无意
中把人打死了,直接丢河里去了。”
“昨日,我也上山去看了,木屋早荒废了,到处是灰,很久没人住了。”
李婶抹了一把眼泪,“阿荆才多小啊。”
她很后悔,当初在他被赶出村子时,应该强势些,直接收留他才好,也不至于小小年纪就被人打死。
“死了也好,活着一直遭罪,死了早点投胎个好人家。”
李兴民语气沉重。
堂屋倏地安静下来,风声都能入耳。
谭意神情恍惚。
她已经很久没想起向荆了,但这会儿脑海里突然想起向荆孤注一掷往江边去的背影。
他轻声说他也该走了。
胸口像被针扎了一下,麻意涌向四肢,让她一时脱了力气。
这世道有时候并不公,很多人都等不了天亮,更别说等来温暖的太阳。
谭意垂眸。
她咬下一口汤圆,嘴里爆汁,满口芝麻的甜香。
……
每年腊八前后都格外忙碌。
天空飘着小雪,木盆装着三四只割了脖子的鸡鸭,季冬端着一整锅热水倒到木盆里,冲天的雾气眯了人眼。
等鸡鸭的毛都被热水泡软了,季冬和李婶坐下拔鸡毛,两人低声说着话。
大门被推开,谭意背着背篓,扛着锄头进来。
她没有披着袍子,单穿着棉衣。
不知道去哪儿混了,身上的棉衣脏兮兮的,沾满了泥。
季冬皱眉:“姑娘,你去哪了?怎么弄成这样。”
“哦,我、我去外头去了。”谭意敷衍。
她放下锄头和背篓,快步进入房间关上门。
季冬不解,“怎么了这是?”
李婶倒是理解,“阿意也大了,管是管不了的,随她去吧。”
那可不行,季冬想。
万一学坏了,日后她如何跟夫人交代?
关上门后,谭意翻箱倒柜找针线,终于在梳妆台下找到了几根银针。
谭意拿着银针坐在凳子上。
摊开双手,白嫩的手心通红一片,还长了好几个水泡。
谭意忍着痛,拿起银针戳破手心上的水泡,给每个水泡细细抹上药。
药膏覆盖在肿痛的水泡上,冰冰凉凉的,很是舒服。
谭意把窗户全打开,冷风灌入屋内,吹得鬓角的发扬起。
在这种寒意下,心中郁闷烦躁吹散不少。
……
腊八一过,村里都是过年的气氛,家家户户点上红灯笼,村道上都是火红的鞭炮碎。
谭家热热闹闹准备年货,又是弄了两大锅的炸物。
谭意披着襄阳新寄过来的袄子,跟季冬玩叶子牌。
两个人的叶子牌缺少乐趣,只能用来打发日子。
又是一局无趣的叶子牌结束后,谭家大门被敲得哐哐响,在夜里清晰入耳。
“门都让他们砸烂了。”一旁的谭延紧蹙眉头,压着怒气去开门,“我倒是看看哪个没教养的东西!”
“谭叔好。”门打开,陈善当没瞧见谭延锅底一样的脸色,把手中的四条腊肉塞在谭延手中后,灵活从他腋下钻过去,跑向堂屋。
“阿意,我有好消息跟你说。”整个谭家都能听见她兴奋的声音。
谭意双脚踏过门槛,就被陈景熊抱住。
陈善举高谭意,在原地转圈,“你知道吗?我得到了一个很好的差事,日后我就不用下田了。”
谭延没好气道,“我闺女儿都要让你转晕了。”
这个黑丫头,没轻没重的。
陈善放下谭意,笑意盈盈看着她。
她身后是飘落的细雪,一旁昏黄的烛灯照在她脸上,映出眸中点点光亮。
谭意也笑,“真好。”
陈善裂开嘴笑,拉着谭意的手一字一句道,“我要去上虞县打工了!”
“我真的好高兴。如果没有你,我根本没有办法得到这个活。”
谭意听得满头雾水。
直到兴奋劲头过了,陈善跟她讲经过,“我近日在我外祖家,今日撞上我舅舅回来。”
“我舅舅是在上虞县的一家庄子做事的。那个庄子现下正缺人,庄子管事说庄子缺个会认字的姑娘家,听说我会认字后,当即我舅舅就带着我去了庄子,庄子上的管事说我可以。”
“我得到那份活计了,一个月一两银钱,开春后就去上工。”陈善抱着谭意哭,“阿意,你就是我的福星。”
谭意拍拍她的背,笑道,“是你自己争气。”
陈善好学,愿意用功,一个字愿意练上成百上千次,是谭意见过最不费劲的学生。
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几个月的学习,一般的字是难不倒她了,一手字虽然比不得大师,但也是有模有样了,甚至比陈景要强上几分。
陈景着实不是个读书的料,性子好动,记性也不好。
陈善跟着谭意去了她屋子,两人在屋里叽叽喳喳说着悄悄话。
一晚上,陈善的嘴角的笑容都没有落下。
她真的太高兴了。
她一直走在黑黝黝的路上,原本以为日后也会沿着这条路走下去,谁知道突然天空破开了一道口子,有光从口子照进来,让她觉得未来的日子有了盼头。
庄子上肯定也有跟她一般大的男子,到时候她就找个普普通通的男人,两人一个月领一两银子,日子过得肯定舒服。
这可比嫁给庄稼汉强太多了,日后的孩子也不用像她一样,天天都在田里劳作,没准还能送他去学堂读书,然后考科举,当大官!
陈善没有奢望过她还有这种可能,眉眼间藏着喜悦。
直到夜色太晚,连村子的狗吠声都听不见了,陈善才依依不舍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