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卿醒来时, 已是半夜。
身边守着宜嫔的贴身宫女,丰书。
她隐约想起,被救上来时, 康熙帝一路抱着她, 就近安置在宜嫔的翊坤宫。
是的,在她和有孕的乌雅氏之间,他选择了她。
但这还不是最让她意外的,真正震惊的, 是他万金之躯冒着刺骨寒冰,会亲自跳下去寻她。
当她毫无求死意念,想彻底沉入水底时,忽然之间在一片白茫茫的水域中, 看见他直奔她游过来。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近到后来一下子拦住她的腰。
就像平时故意欺负她时,一样娴熟的动作。
直到那一刻,她才确认自己不是临死前的梦幻, 他真的下来救她了。
他坚毅的脸庞被冰水冻得通红一片,不是最俊朗的模样,却让她看呆。
任由他一点点将自己托上岸。
从水面出来, 见着风,一下子更冷了,她忍不住打起寒颤。
周围一群人乌泱泱地围过来, 七手八脚将厚实的毛皮大氅围在两人身上。
原是所有上好物件都紧着他用,九五之尊, 龙体关乎社稷根本,这本无可非议。
但他毫不犹豫将所有暖手壶都塞到她怀里, 她想劝他,哆哆嗦嗦还未开口,就被他一个狠厉眼神堵住嘴:“你的命是朕的,朕说了算。”
很凶很霸道的口吻,她心口却莫名很暖,那里正被本应属于他的暖手炉护着。
再之后,他抱着她疾步坐上御撵,一路催促着往翊坤宫而来……
“云卿姑娘醒啦!”
撑头打盹的丰书,下巴一个冷不丁从手上掉下来,擡眼间发现云卿醒了,顿时欣喜道:“我这就去回禀宜嫔娘娘。”
她先是给云卿倒了杯热茶,而后就忙不叠去给宜嫔传话。
……
宜嫔很快过来查看,拉着云卿的手,“万幸,你总算醒过来,可吓死本宫了。”
“让娘娘担心,是奴婢的不是。”
云卿唇瓣泛白,声音有气无力的。
她觉得躺着有些失礼,挣扎着想坐起来,脑袋却又昏又疼。
有那么一瞬间,自己好似从这个白茫茫的世间剥离开来,忘记自己是谁,忘记自己深处何方。
“嘶……”
针扎的刺痛感袭来,云卿倒吸口凉气,重新拉回思绪。
她下意识顺着疼意,去摸后脑勺,被宜嫔先一步拦下。
“躺着吧,你后脑应是撞在冰层上,撞伤了。”宜嫔有些心疼地道:“太医给你包扎了伤口,说是无大碍,但也得好好养着。”
云卿了然,因为要制造出她是被乌雅氏退到千鲤池的假象,所以当时她垫在
昏昏沉沉的,云卿只好继续躺着,同宜嫔交谈。
“你现在感觉如何,需不需要再请太医过来瞧瞧?”宜嫔又关切道。
“就是头有点疼,应是无大碍的。”云卿故作轻松地扯出一抹淡笑:“大半夜的,就不麻烦太医了吧。”
“那就明儿一早,本宫再请人过来诊脉。”她又交代丰书,“去将炉子上煨着的鸡汤,给云卿姑娘端来。”
丰书依令出去。
屋子里只剩下两人,开始说起贴己话。
“当时可真是吓坏本宫了,”宜嫔抚着心口,“原以为最多乌雅氏倒霉,没想到一下子牵连到很多人。”
云卿垂眸未语。
如果康熙帝没有跳下去救她的话,的确只是小打小闹。
“云卿,本宫一向是直性子,你也知道。”宜嫔见她避而不谈,索性开门见山:“你且跟本宫交个底,你到底是如何想的?你若连本宫也一起瞒着,回头万一追究起来,本宫都不知道要如何帮你说情啊。”
“当时,本是想浮上水面的,结果磕到头,人就不顶用了。”云卿浅浅一笑,“给娘娘添麻烦了。”
她转移话题:“娘娘还是说说乌雅氏吧,奴婢牺牲这么大,总是想图点什么的。”
“那是自然!”
宜嫔一说起乌雅氏的下场,整个人都鲜活起来,“孩子肯定是保不住了,当时救上来时,下身已然见红。”
“而且她被侍卫救上来时,衣领子被扯开,里面的红色小衣皆是露出来。名节不保,不赐死已是万幸,后半辈子想侍寝是不可能了。”
宜嫔越说越带劲,“还有啊,太医给她诊治说,她肚子受寒严重,以后想怀孕都难……”
兴奋的说话声,戛然而止。
宜嫔尴尬地笑了笑,“本宫不是说你啊,你和她是不同的。她当时是有孕在身,才会重创严重。”
“没事,奴婢省得。”
云卿面上挂着浅浅淡淡的笑,让宜嫔猜不透她是否真的不在意。
“这件事,万岁爷应是要彻查的。他今日多半在调养身子,来日再审。”云卿又问:“底下的人如今查到哪一步了?”
“你是想问本宫,万岁爷的身子如今可好吧?”
宜嫔真的是直性子,说话一点也不藏着掖着。
一个反问,直接呛得云卿想钻进地缝里。
瞧着她眼睛心虚乱眨的模样,宜嫔就懂了,笑着打趣道:“行啦,别惦记着啦,万岁爷从小有练步库的习惯,身子骨好着呢。身边也有太医在精心调理,这会人已无大碍。”
“万岁爷今日晚间就已经将事情来龙去脉审查清楚,好在当时只有乌雅氏的丫鬟在,她说的都是实情,但架不住万岁爷不信。”
“其他人也相信眼见为实,都说亲眼看见乌雅氏把你推下去的,只当她嫉妒你得宠。”
“只是吧……”宜嫔面露一丝不解,“本宫总觉得万岁爷的心思有些不对劲。”
云卿眼睛微微睁大,“如何不对?”
“万岁爷起初很是记挂你,”宜嫔自嘲一笑,眼神里有着一点心酸,“你昏迷之前,想来也是清楚的。”
当时她就在旁边,亲眼瞧见了万岁爷的忧急与焦灼,与他平日里沉稳泰然的模样截然不同。
仅仅因为乌雅氏被侍卫救上来时,衣不蔽体。
万岁爷就毅然决然地解开披风,准备跳下去救人。
所有人都吓坏了,跪下来求他,可万岁爷还是一脚踹开梁九功,毫不犹豫跳了下去。
她们一群人等在岸上,除了忧心,还有绝望。
对比历史各朝代,唯有爱新觉罗家一惯出情种。如果万岁爷也是这般,他心里装着谁,自然不言而喻。
宜嫔又略有沉思:“但等审讯完乌雅氏的宫女后,虽说万岁爷斥责她一派胡言,但临回乾清宫时,再过来瞧你的眼神,就变得冷淡许多。”
云卿苦苦一笑:“多谢娘娘告知。”
终究是,没能瞒住他。
也是,他自八岁起就在朝堂上,与一群老臣们学习尔虞我诈,她这点小伎俩又如何瞒得住他……
“娘娘,奴婢将鸡汤端来了。”丰书这时走进来。
“喝点鸡汤,早些休息,其他事咱们明日再说。”
宜嫔又拍拍云卿的手,而后起身离开。
云卿微微点头,算作拜别礼,“多谢娘娘。”
……
守着云卿喝完鸡汤,丰书就出去了。
云卿一个人躺在床上,望着床边塞进来的月色,再一次出神。
还记得那夜折腾近天亮,两人躺在床上,他从背后抱着她好言软语地安慰,当时窗边也是这幅光景。
不过以后,应该再也不会有了吧……
宜嫔不清楚她曾经有过主动寻死的念头,但他是清楚的,还曾用整个卫氏满门的命威胁她。
所以她设计被乌雅氏陷害而死的局,只是乌雅氏宫女的话,再加上诸多巧合,很难不引起他怀疑。
只是他不知道宜嫔也在里边帮衬,无法找到证据,不确定她小小一个宫女能设计出如此庞大的暗局,这才隐而未发。
云卿长长叹了口。
原本以为一招除去乌雅氏和“卫氏”,她也就能功成身退。
因为未来,也就只有皇四子和皇八子,有能力和胤礽对抗一二。
可不知怎的,此刻她这心里困乱不堪的,总觉得有什么在里面一直搅来搅去。
或许最大的变故,还是出在他会跳入水中来救她吧。
她又欠下他一个天大的恩情,可她却没有与之相对等的东西,去偿还给他。
是夜,云卿久久无眠。
……
第二日一早,比太医先到翊坤宫的,是胤礽。
冬日里最爱贪睡的小奶团子,罕见起了个大早,守在她床边。
据宜嫔说,怎么劝他先去吃口早膳,他都不走。
“云卿,你会好起来的,对吧?”
小家伙本来还装作一副气定神闲的储君做派,当宜嫔带人出去后,他一开口眼圈就红了,“孤已经失去了凌嬷嬷,孤不会再失去你了,对吧?”
语气里,充满不安与依恋。
云卿的眼泪,也止不住淌了出来。
她起身将他抱在怀里,“不会,以后都不会了。”
“好,那等会咱们就走吧。”他双手抱着她,仰起头:“孤是来接你回去的,瑞景轩才是你的家。”
“好,”云卿破涕而笑:“咱们回家。”
简单用过早膳,经太医检查后,云卿随胤礽回了乾清宫。
太医当时有些震惊,“云卿姑娘身子骨当真不错,昨日脉象还甚是有力,经过一夜修养,已然好了大半。”
云卿笑笑没说话,心道这应该是灵泉的缘故。
回到乾清宫后,安抚好胤礽,云卿就往前面主殿而去。
说起来,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到前面来,主动想同那个男人说些什么。
可是康熙帝并不打算见她。
往常一直想凑合两人的梁九功,第一次劝她,“丫头,你先回去休养吧。”
说完欲言又止,终是长长叹口气,又躬身进去服侍。
“有劳谙达了。”
云卿不是喜欢纠缠的性子,只是转身离开时,她又会忍不住回头。
“朝晖堂”,三个黑底烫金大字,气阔恢弘地矗立在门框之上。
让她头一次意识到,它是天子重地的象征,不是佟贵妃想搜就能搜的地方,也不是她一个宫女想进就能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