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帝连日陪同, 一点一滴的细节感动,让云卿越发不好下定决心,是否打掉腹中骨肉。
直到那夜, 小太监匆匆来报:“启禀万岁爷, 太子殿下中暑昏厥了。”
当时康熙帝还在处理政务,云卿已经先一步和衣躺下。
听到胤礽中暑,云卿登即坐起身,心也一道立起。
“你歇着, 朕过去瞧瞧。”
康熙帝亦是忧心,放下手中政务,起身款步向外走。没料到,本应该已经睡熟的云卿, 这会竟是起身穿上青云蜀锦外衣,疾步跟在他身后。
“万岁爷, 嫔妾想同您一道去。”
云卿忧心忡忡。
“你如今身子弱,得多卧床休养,不宜操心。”康熙帝摆手叫梁九功先过去, 自己则拉着云卿往回走,耐着性子哄道:“等那边无碍了,朕立即派人来告知你。”
康熙帝只当云卿此前与胤礽主仆一场, 并未察觉异样。
“不,嫔妾要去。”
一向性子温和懂事的云卿,此刻甚是坚持地拉着康熙帝的衣袖, 不肯松手:“嫔妾身子已无大碍,万岁爷不必担忧。倒是太子殿下, 他还那么小,也不知能不能经受得住?”
她眉眼焦灼, 浑身都萦绕着躁色,似乎比自己生病还忧虑。
“那就早去早回,一旦胤礽那边无碍,你便要立即回来歇息。”
康熙帝终是叹口气,做出让步。
虽是夏夜,但仍是谨慎地给云卿披上五色织锦披风,系绳结的动作仔细认真,上下环视一遍,确保不会受凉,才牵着她的手往外走。
宽厚粗粝的掌心,暖意融融。
以云卿如今贵人的品阶,原是没有资格做坐撵。
但康熙帝生怕她磕着碰着,也想快些去瞧胤礽,索性打横抱起她坐上御撵。
见状,御前的人赶忙纷纷垂下谋,生怕自己瞧见不该看的,回头被剜去眼珠子。
“……万岁爷,这不合规矩。”
忽然落入男人五爪金龙冕服的怀里,云卿先是一惊,而后下意识瞧了瞧周遭十几号侍卫侍从,嗓音不自觉浸出几分羞赧。
“事急从权。”康熙帝语气不容置喙:“起驾。”
“嗻。”
想到胤礽还在昏迷着,云卿终是暂且放下礼仪规矩。
今夜有月,爬上柳梢,明亮耀眼。只是并非初一十五,下弦月不圆满的残缺,清晰可见。
……
胤礽如今住在畅春园的存兮堂。
这会数名太医已连夜赶过来,有人诊脉,有人开药,有人用凉帕子给胤礽降温,还有人为其刺破指腹,放血泄火。
原本宽敞的屋子,众人忙做一团,显得有些拥挤,无形之中加重烦躁。
云卿随康熙帝赶到时,胤礽尚未苏醒。
“微臣参见万岁爷,参见良贵人。”
太医和太监们,纷纷跪了一地。
“免礼,继续做你们的事。”
康熙帝越过众人,大步走到胤礽床边,擡手去探他额头的温度,不由蹙眉,“怎得还是这般烫?”
为首的太医慌忙上前,躬身禀告:“回万岁爷的话,如今太子殿下的高热已降下去大半,已转为普通发热,只待喝下汤药,不消一个时辰,便能清火去热。”
康熙帝眉心略有舒展,但神色依旧凝重:“全力去办,务必尽快退热。”
“嗻,微臣谨遵圣喻。”
一众太医和太监,再度脚不沾地地忙活起来。
与此同时,云卿业来到床前,瞧着胤礽因发热而烧红的小脸,以及干瘪唇瓣上起的白皮,心疼地她唇瓣也失去血色。
“我来。”
云卿接过小禄子手里的帕子,轻轻为胤礽擦拭着手脚。
康熙帝不忍她操劳,劝道:“让奴才们来,你别累着了。”
“无碍,嫔妾……”
“云卿……云卿你不要走……”
忽然这时,烧得迷迷糊糊的小奶团子,似是闻到熟悉的馨香味道,凭本能攥住云卿的手,“……不要走……好不好……”
他重复数次,语语充满着浓重的思念。
云卿整个人,猛地被定住。
眸色先是震惊一片,而后轻颤了颤,不受控制地氤氲起雾。
“……好,我不走。”
她轻柔地哄着,“我就在这陪着你,一直陪着你。”
任由他拉着右手,略是艰难地将帕子换到左手,给他一点一点地擦拭额头和脸颊。
昏迷中的小奶团子,似乎稍有安定,小脸不再紧绷,只是攥着云卿的手越发地用力。
好似溺水之人,紧紧抓着救命稻草。
一旁的康熙帝,瞧着两人互动的亲昵,欣慰展颜。
云卿很好地填补胤礽缺失的母爱,是以他有些期待,她对待自己的孩子,定也会极致温柔与宠爱。
届时,他们一家三口想必和谐美满。
只是他未料到,第二日就适得其反。
……
胤礽第二日醒来,五更天刚过一刻。
那会康熙帝已然梳去洗上朝,云卿一再恳求下,前一晚被恩准歇在房内软塌上。
胤礽一睁眼,就能远远望见她的梦颜。
一别数月,他感觉自己似是陷在梦里未醒来,使劲睁大眼,发现人还在。
一双丹凤眼陡然间溢满喜悦,顾不得身体疲软,挣扎着坐起身,要去到她身边。
“太子殿下,您现在还不宜见风。”
靠在床头打瞌睡的小禄子,因着主子的一点风吹草动,便惊醒过来。
他惊喜也忧心地道:“您且先躺回去,奴才为您去传太医。”
“那是……云卿吗?”
胤礽虽然被劝着躺回去,但一双眼睛始终黏在软塌处,一瞬不瞬地盯着。
不确定的语气里,半是惊喜,半是不安。
小禄子听着心酸,面上仍是笑道:“是,是她。良小主昨晚守了您一晚上,很是惦记您。”
“……嗯。”
小奶团子鼻尖忽然一阵酸涩,但念及身为储君的教养与约束,又强忍着压下情绪。
语气恢复平常的温润淡定:“孤无大碍了,你晚些再唤太医来诊脉。”
“其他人若是无事,也别随意放进来。”
想了想,他又补充道。
“哎。”
小禄子知道胤礽是怕吵到云卿,又用掌心试探下他额头的温度,冰冰凉的,这才压下暂时请太医的念头。
而后蹑手蹑脚出门,吩咐人准备早膳。
屋里没了旁人,胤礽释放出几分孩子天性。
目光又落在云卿身上,忽闪着大眼,顶着小揪揪的脑袋瓜时而钻进被子,又很快钻出来,一遍一遍确认云卿是不是还在。
……
云卿身子虚,醒来的时辰要晚些。
睁眼后,也是还未起身,目光便下意识去寻胤礽。
见他正由小禄子伺候着喝药,提起的心才缓缓放下,欣然一笑:“殿下醒啦。”
“吵到你了么?”
胤礽不肯再喝药,目光再度黏在云卿身上,一直到她坐到床边。
“我睡得很好。”
云卿笑着接过药碗,一勺一勺喂给他喝。
六岁大的孩子,虽是皱紧眉头,却是未叫一声苦。喝药时乖巧又懂事。
云卿不自觉摸了摸他头顶的小揪揪,怜爱道:“喝过药,殿下再歇息会吧,能恢复得快些。”
她放下药碗站起身,准备去小厨房给他做些甜食,他一惯爱吃她做的糕点。
“云卿,你要走了吗?”
小奶团子情不自禁拉住她衣摆,想到她如今的身份,又守着规矩放下手。
语气有些小心翼翼的,眼神也是小心翼翼的。
“……我不走,”云卿的心倏地一软,“我去给殿下做些你爱吃的糕点,去去便回。”
“孤这会不想吃糕点,就想你……陪陪我。”
他一扁嘴,眼泪还是没忍住流下来,又忙用手背擦掉,“云卿,你不要再不理孤了,好不好?”
几个月未见,胤礽的眉眼又长开些,也清瘦很多。不如云卿在他身边时,那般红光满面。
他还是会下意识称呼她为云卿,一如从前在瑞景轩的日子,亲昵非常。
“……好。”
瞧着他恳求哀伤模样,云卿的心顿时软成一汪水,不住地涌出酸涩。
他是这般的好,这般的依赖她,她如何能背弃他于不顾?
……
后面两日,云卿一直歇在存兮堂,亲力亲为地照顾着胤礽。
他精神头越来越好,白日里拉着她做这做那,好像要一口气把缺失的几个月全补回来。
夜里则会时不时醒来,确定她还在,才会再放心睡去。
只是让云卿无颜面对的是,他会好奇她的肚子,伸出手指戳了戳,“这里面,是藏着孤的弟弟么?”
云卿哑然。
她不知道该怎么答复他。
前世的他,也曾掌心贴在她小腹上,言笑晏晏地表示:“不论是儿子还是女儿,只要是咱俩的孩子,孤都喜欢。”
那日下午,云卿的心情异常地低落。
有那么一种情绪,不能靠愤怒发泄,不能靠眼泪去消解,就那么梗在心口,上不上,下不下的。
恰是当晚,又传出消息——戴佳氏,已有孕三个月。
因着不得宠发现得晚些,但明年妊娠月份,要比云卿早上些。
云卿算了算,前世的戴佳氏,差不多就是这时候怀上的,乃是皇七子胤祐。
再往前应是乌雅氏所出的皇六子,前世早夭,今生亦是无望。
戴佳氏有孕一事,算是压垮云卿的最后一根稻草,让她真切地意识到自己的处境。
康熙帝如今对她千般万般地好,两人也不会成为寻常夫妻。
今日她是宠妾,有朝一日也会出现其他宠妃。
她原本竭力想改变前世,如今却依旧在顺着历史车辙,歪歪斜斜地往前走……然后重蹈覆辙。
不,她不愿。
云卿终是下定决心,要打掉肚子里的孩子,和康熙帝划清界限。
选择是万分艰难的,但这个选择不得不做。
云卿知道自己这一胎本就不稳,所以只需稍加借助外力,或许就能流产。这样,至少明面上不会戴上谋害皇嗣的罪责。
“可怜的孩子,来世投去寻常人家吧。额娘不期望你能大富大贵,只愿你一生有爱,”
康熙帝上朝走后,云卿趁伺候的人不注意,亲自去提审刘常在。
刑房的人不知道云卿是私自行事,顾及她的圣宠,客客气气将她请进去。
以为她想报复,当云卿提出要单独审讯刘常在时,一众人也痛痛快快退出去。
“卫云卿,你去死吧!”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尤其得知云卿怀孕时,刘常在更是像疯了一样,狠狠朝云卿撞了过来——
“住手!”
紧急赶过来的康熙帝,一脚推开刑房的门,猛地将云卿拉到身后,严丝合缝地护住。
一路上提着的心,才勉强落地。
紧随其后的梁九功等人,亦是额头大汗直冒:总算赶上了,有惊无险,有惊无险呐!
康熙帝今日才坐上御撵去上早朝,右眼皮就一直在跳。
俗话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
联系到昨晚戴佳氏怀孕消息传出后,云卿对着他,又隐约恢复最初那股淡然清冷的状态,他心里越想越不安。
早早散掉早朝,先是吩咐李德全尽快跑着去寻云卿,又不住地催促擡御撵之人加快脚步。
当得知云卿忽然来提审刘常在,康熙帝的心咯噔一声,顿觉不妙!
……
云卿再度被关进宁光殿,康熙帝甚至明确下令,不准她离开一步。
单独一人提审刘常在,竟是还打开了牢门的锁……云卿意欲何为,别说康熙帝,但凡知道内情的人都能瞧得明白。
又是一个纷乱缭绕的雨夜,“叮叮当当”砸在檐下,令人禁不住地心烦意乱。
康熙帝独自在偏殿静坐至天明,摩挲着玉版纸的手时而缓慢,时而急促,最终改了心思——
云卿的多忘症,姑且等她生下孩子,再全力医治。
先前玉珠假装吃药,因着在宫里,都是去太医院抓药。是而,想弄清云卿正在服用的药方子,于康熙帝而言,易如反掌。
几名经验老道的太医,围在一起研究过药方子后,赞不绝口:
“果真是高手在民间。”
“回禀万岁爷,这药方随时历时较为长久,却是稳中有序。”
“按照太医院的脉案来看,宁贵人服用时间已然不短。若是继续服用这方子,彻底失忆,也就是这几日了。”
也就这几日了……
康熙帝盘腿而坐,无声琢磨着最后一句话,神色讳莫如深。
“这化开的后脑淤血,日后当真能慢慢吸收,彻底恢复记忆?”
事关云卿,他虽是心里有气,但每一个决定都颇为慎重。
“按照医书古籍记载,是能实现的。”
康熙帝沉吟许久,最终敲定:“暂且先按这方子继续为她配药,日后尔等切记加倍重视,不得有丝毫的掉以轻心。”
“臣等谨遵圣上口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