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朱棣的大军旌旗蔽日地驶出居庸关后,整个大明帝国的运转重担,便如千钧巨石般压在了朱高炽的肩头。
文华殿西暖阁内,奏疏堆积如山。案头的铜鹤香炉燃着安神香,却驱不散满室焦灼。杨士奇、蹇义等阁臣每日卯时便来议事,可即便一众官僚忙得昼夜不停,那些盖着地方官印的文书仍然如潮水般滔滔不绝地涌来。
朱高炽揉着发涨的太阳穴,朱笔在奏疏上划出的墨痕都有些歪斜。案角堆着的《漕运急报》《河工修缮》等折页,边角已被翻得卷起毛边。自监国以来,他每日只睡三个时辰,连腰间旧伤发作都顾不上请太医,常常疼得直不起腰,却还要强撑着继续批阅。
张妍看着丈夫日渐消瘦的面庞,心疼得直掉眼泪。出于对丈夫的关心,她带着朱瞻基悄悄加入批阅行列,可不过三日,素来聪慧的皇太孙朱瞻基也熬得两眼通红。那些关于钱粮赋税、刑名诉讼的公文,字句间藏着无数错综复杂的利害关系,饶是熟读经史的皇家子弟,也被折腾得头晕目眩。
这日午膳刚过,通州仓的加急信便被送到。驿卒浑身是汗,脚步在宫道上敲出急促的鼓点。朱高炽撕开蜡封,粗粝的桑皮纸上墨迹未干:“仓廪已盈,但前线调粮官无皇上手谕,故亟待殿下前来决断。"
朱高炽猛地站起身,打翻了手边的茶盏,滚烫的茶水在奏疏上洇开大片水痕,但却无心顾及。
马车在宫城门口等待着,朱高炽死死攥着那封皱巴巴的急信匆匆上车。正要离开之际,张妍忽然抱着狐裘快步追了出来,鬓边的珍珠步摇随着跑动轻轻摇晃。张妍二话不说,撩起车帘就坐了进来,握住丈夫冰凉的手,却触到一手冷汗。
“别太急,不会有什么大事的。"张妍轻声安慰,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担忧。
朱高炽望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街景,满脑子都是通州码头的画面:满载粮草的漕船挤在河道里,押运的士卒焦躁地敲着船板,粮仓的梁柱在重压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忽然,他的目光无意间落在张妍脸上,这才惊觉曾经明艳动人的太子妃,眼角已爬上细细的纹路,曾经紧致的下颌线也变得柔和。夫妻数十年的风霜,竟在不知不觉间改变了她的模样。_咸^鱼*看¨书_ `最*新.章!节,更_新/快^
张妍被他看得发窘,伸手去摸脸颊:"做什么这样盯着我?可是妆容花了?"朱高炽想说些打趣的话,话到嘴边却化作一声叹息。他松开攥着奏疏的手,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
见他不答,张妍的语气突然变得酸酸的:"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是不是嫌我老了?惦记着那个年轻的狐狸精?"
也不待朱高炽说话,张妍抱起双臂,别过脸去:"你别忘了,她也就比我小十岁,再过几年,还不是一样……"
"别闹了。"朱高炽打断她,声音里带着疲惫,"如今前线五十万大军等着粮草,粮食转运一日不足,军心就会动摇一分。我哪有心思想其他事情……"朱高炽说不下去了,又抓起那封急信,指节捏得发白。
马车转过街角,通州仓的飞檐已经在望。张妍望着丈夫紧锁的眉头,忽然有些后悔自己的小性子。她悄悄往他身边挪了挪,将狐裘披在他肩上,又从袖中掏出个锦帕包着的点心:"再急也要吃东西,这是你最爱吃的枣泥酥。"
朱高炽接过点心,咬了一口,甜香在口中散开。他望着妻子眼底的关切,心中涌起一阵暖意。或许在这风云变幻的朝堂之外,这份细水长流的温情,才是支撑他走下去的力量。
春寒料峭的北风卷着沙砾,八名禁军骑兵身披玄甲,手持开道金瓜钺,在官道上如黑色闪电般疾驰。马蹄踏碎未化的冰碴,扬起的尘土在空中划出长长的轨迹,惊得路边摊贩纷纷躲避。马车车厢随着颠簸吱呀作响,朱高炽扶着车壁,望着窗外通州仓的飞檐逐渐清晰——那座用花岗岩筑基、黑瓦覆顶的庞大建筑群,在灰蒙蒙的天幕下犹如蛰伏的巨兽。
马车停在粮仓门前,朱高炽深吸一口气,整理好衣冠,大步走向那堆积如山的粮垛——无论前方有多少难题,他都必须为父亲守好这个家,为大明守住这片江山。
张妍攥着貂裘的手指微微发白,当马车停在仓门前时,她仰头望着三丈高的朱漆大门,匾额上“天下第一仓”五个鎏金大字在风中泛着冷光。仓墙根下堆积的粮袋足有两人多高,搬运的民夫们像蚂蚁般穿梭其间,号子声震得她耳膜发疼。
"这哪里是粮仓,分明是座城。`兰*兰\文?学· _更/新-最/全·"张妍下意识往朱高炽怀里缩了缩。
"太子殿下驾到——"
随着太监尖细的唱喏,新任前线大军粮草转运使周大忠拨开人群疾步上前。
这位身着三品孔雀补服的官员额头沁着汗珠,胸前的补子皱得不成样子,显然是连夜赶路所致:"卑职周大忠叩见太子!这些仓管实在迂腐!"
朱高炽微微颔首,示意他继续说。
周大忠转身怒视身后几个抱臂而立的仓吏们:"非要见到皇上手谕或殿下钧旨才肯开仓,卑职从宣府前线星夜兼程赶回,身上仅有陛下亲赐的虎头令牌!"
朱高炽接过令牌仔细端详,黄铜表面的饕餮纹还带着体温。他望着周大忠因焦虑涨红的脸,长叹一声:"不怪他们。三日前,便有山西商人冒充军差,持伪造文书试图骗取漕粮。"
言语间,朱高炽展开袖中的案卷:"这些人用掺了沙石的糙米顶替军粮,再将真米倒卖私盐贩子,牟利万两。"话音未落,人群中几个仓吏对视一眼,神色稍缓。
周大忠惊得后退半步,官帽上的梁冠微微晃动:"竟有此事!"
"商贾逐利,自古皆然。"朱高炽将令牌交还,目光扫过堆积如山的粮垛,"但前线将士的性命容不得半点马虎。"
朱高炽立刻转头吩咐:"取官印来!即刻调拨漕粮,再派锦衣卫沿途押运!"随着梆子声响起,仓门缓缓开启,尘封的谷物香气扑面而来,惊起门外老树上的几只麻雀。
日头西斜时,原本堆至屋檐的粮袋已空出大片。张妍躲在临时搭建的草棚下,看着民夫们将麻袋装上马车。忽然,她瞥见岸边堆积的空麻袋足有小山高,不禁问道:"原先的转运使究竟如何了?"
朱高炽望着江面飘来的帆影,喉结微微滚动:"五日前军报,宣府粮仓亏空三成。"
朱高炽摩挲着腰间玉带,那是父亲亲赐的物件:"父皇最恨贻误军机,怕是……”
京城的一个角落,胡同里传来凄厉的号哭声——几个披麻戴孝的妇人正被衙役拖走,想必是那位办事不利的转运使的女眷。
张妍下意识捂住嘴,眼中泛起泪花。她指着马车上一袋巨型粮包:"这一袋怕有千斤重,足够寻常人吃半年了吧?"
朱高炽苦笑着点了点头:"这是两石官粮,需四人方能抬动。可在漠北,战士们往往日行百里,风餐露宿。这点粮食,不过是支撑他们追击鞑靼的个把月口粮罢了。"
北风突然转急,卷起几缕稻草打在二人身上。张妍望着丈夫被风吹乱的鬓角,那里竟添了几缕银丝。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吆喝叫卖声,惊起一群归巢的鸟雀,黑压压的羽翼掠过通州仓的飞檐,宛如一幅萧索的水墨画。
永乐二十二年四月二十五日,漠北荒原上残雪未消。
明军的车轮碾碎冻土,发出沉闷的声响。在击溃几股零星的鞑靼游骑后,朱棣的车驾缓缓驶入隰宁。暮色中的原野一片死寂,枯黄的蒿草在风中瑟瑟发抖,只有偶尔传来的几声狼嚎,打破这令人不安的寂静。
曾经水草丰美的草场,如今看不到一顶蒙古包,听不到一声牛羊的鸣叫,目力所及之处,唯有被遗弃的残破车轮和锈迹斑斑的箭镞,诉说着这里曾经发生过的动荡。
朱棣身披玄色战袍,坐在由四匹白马拉着的朱漆战车上眉头紧锁。他望着空荡荡的地平线,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与不甘。
“传令下去,派出两百探子,务必查明阿鲁台的下落!”他的声音低沉而威严,在空旷的原野上回荡。
一时间,数百名骑兵如离弦之箭,向着四面八方疾驰而去,马蹄扬起的尘土在夕阳下形成一片金色的雾霭。
几日后,探子们终于带回消息。他们在草原深处俘虏了几个满脸皱纹的鞑靼牧民。这些老人战战兢兢地跪在朱棣面前,用蹩脚的汉语说道:"大汗听闻大明皇帝御驾亲征,不等大军到来,便带着部众向西逃窜。"
原来,阿鲁台深知明军势大,更畏惧朱棣的威名,早在明军出塞之时,就已经率领数万部众远遁。他派出的几股小股骑兵,不过是用来试探明军虚实的诱饵。当得知朱棣亲率数十万大军而来,他毫不犹豫地逃到了达兰纳穆尔河附近,躲进了那里的深山密林之中,说什么也不肯出来迎战。
朱棣听后,沉默良久。他遥望西方,眼神中既有愤怒,又有一丝无奈。
这位一生征战的帝王,从未想过敌人竟会如此怯懦。但他深知,在这广袤的草原上,盲目追击只会陷入被动。
五月初五,天空阴云密布。朱棣站在军帐前,望着远处翻滚的乌云,终于做出决定:"大军转向开平!"
随着号角声响起,几十万大军如同一条蜿蜒的巨龙,在草原上改变了行进方向。
然而,天公不作美。大军刚刚抵达开平,一场倾盆大雨便从天而降。
冰冷的雨水浇在士卒们的身上,许多人猝不及防,被淋成了落汤鸡。草原上的气温本就偏低,经此一淋,不少士卒染上了风寒,军中开始出现咳嗽声和呻吟声。
朱棣心急如焚。他不顾侍卫的劝阻,冒雨巡视各营。看着士卒们瑟瑟发抖的样子,这位铁血帝王的眼中闪过心疼之色:"传令诸将,务必妥善安置患病士卒,生火煮姜汤,让每个人都能喝上热汤。大军暂驻开平,休整待命!"
帝王的命令迅速传达到每个角落,军营中很快升起袅袅炊烟,驱散了些许寒意。
在开平休整的日子里,朱棣常常骑着马,带着亲军巡视营地周边。这天他行至一处山谷,眼前的景象让他震惊不已:漫山遍野都是白骨,有的头骨上还插着折断的箭镞,有的骨头上还残留着破碎的衣甲。这些白骨,有的是明军将士,有的是蒙古骑兵,他们永远地留在了这片土地上。
望着这人间惨状,朱棣不禁长叹一声:"杜子美有诗言,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
铁血帝王的声音哽咽,眼中泛起泪光。数百年前,杜甫笔下描绘的唐王朝边疆的凄凉景象,此刻竟在他眼前重现。
"柳升!"朱棣唤来中军主将,"你率领各营将这些遗骨妥善掩埋。入土为安,是朕能为他们做的最后一件事。"
柳升领命而去,很快,明军将士们便开始忙碌起来,他们挖开冻土,将一具具白骨放入坑中,填土掩埋。
"传杨荣来见!"朱棣又命人找来内阁大学士。当杨荣匆匆赶到时,只见朱棣望着远方,神色凝重:"朕口述,你记录。"
细雨中,朱棣缓缓开口,吟出一篇祭文。他追忆了这些将士们的英勇,表达了对他们的哀悼,也抒发了自己渴望天下太平的心愿。杨荣跪在地上,手中的笔在羊皮纸上快速移动,将这位帝王的心声一一记录下来。
这一天,是永乐二十二年五月十五。
雨还在下,天地间一片苍茫。那篇祭文的声音,随着风雨,飘向远方,仿佛在向那些沉睡的灵魂诉说着未尽的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