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皇权之论

“郭月月,你这话到底算是个什么意思?嗯?”朱高炽陡然坐直身子,锦被滑落露出明黄常服的滚边,烛火在帝王的瞳孔里映出锐利的光芒。!萝·拉+小¨说? ?免.费_阅_读?

自燕王府的世子时起,朱高炽便只唤她“月月”,此刻连名带姓的称呼像冰锥刺破暧昧的氛围,惊得郭贵妃指尖一颤。

郭贵妃慌忙蜷身贴近皇帝膝头,水袖拂过他腕间那道靖难之役时流矢留下的旧疤。

“陛下何必动怒……”蛾眉微蹙间,泪珠子在睫羽上打转,“不过是见家人受委屈,随口抱怨罢了……”

话音未落,郭贵妃已用绣帕掩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水光潋滟的眸子——恰似当年靖难时的北平雪夜,她捧着热汤立在王府门口,等他从战场归来时的模样。

见皇帝默不作声,郭贵妃立刻攥紧了他的衣袖,指尖几乎掐进龙袍的织金纹路:“可是陛下,张皇后就是在无形中成为了这些官员的靠山!他们查封郭家田庄时,那个张姓本家官员可是气焰嚣张到无法无天呢!”

郭贵妃刻意忽略那日正是新政土地复核的截止日期,只将声音压得更显委屈:“河南的官差都在传,张清是得了中宫懿旨才敢如此针对臣妾家人……”

朱高炽沉默着坐起身,帐顶的蟠龙纹在烛火下晃动,将阴影投在郭贵妃脸上。

眼前这个与他相伴二十余年的女人,眼角已添了细纹,可那双眼睛里燃烧的光却让他陌生——那是混杂着委屈、不甘,以及对权柄赤裸裸的渴望。

朱高炽忽然想起洪武末年,郭英带着孙女入燕王府时,她还是个见了生人会脸红的小姑娘,如今却能从容不迫地谈论后位之争。

“你想当皇后?”朱高炽的语气里透着难以置信。窗外更鼓敲过四更,梆子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臣妾为何不能争?”郭贵妃猛地抬头,发髻阴影在烛火中乱颤,“咱的瞻垲又为何不能争太子之位?他也是陛下的亲骨肉!”

想起上月御马场里,太子朱瞻基策马奔驰拉弓射箭,好不威风,而自己的儿子朱瞻垲只能在角落饮茶观望,随声喝彩,想到这里,她的声音就陡然拔高:“难道就因为臣妾不是中宫,就要永远屈居人下吗?”

“荒唐!”朱高炽厉声呵斥,龙袍袖口扫过床头柜子,茶盏立刻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优/品¨小?说^网+ /追?最`新¨章!节/

可皇帝终究只是抬手按了按眉心,没有发作,随即将靠枕垫高,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卧下,顺势揽住怀中美人的腰肢——那腰肢依旧纤细,只是比年轻时多了几分柔软。

郭贵妃初时被吓得一颤,待察觉到皇帝掌心的温度并无怒意,立刻又喜笑颜开,将脸颊贴在他胸前:“陛下息怒,臣妾只是一时情急,说了点胡话……”

“你当这皇帝是随心所欲的?”朱高炽忽然长叹一声,语气里满是怅惘,“太祖皇帝亲力亲为打天下,能杀功臣、废丞相,那是手里握着刀把子。先帝五次北征,镇住了全天下的骄兵悍将,可即便如此,他老人家当年立太子决定人选时,也要顾及文官们的脸色。到了我这时候……”

朱高炽顿了顿,望着窗外沉沉夜色,语气有些惆怅:“朝堂有三杨,地方有巡抚,连军队调兵都要过兵部,权力的分配早已经约定俗成,哪里是我想换皇后就能换的?”

郭贵妃仰起脸,睫毛在烛光下投下扇形阴影,眼神里满是崇拜与专注。

这神情让朱高炽很是受用,他索性继续说了下去:“皇权其实分为文武两权。文治靠宗室、勋贵、士绅,可其中最厉害的还是士大夫和乡绅。他们在朝堂替朕管百官,在乡下替朕管百姓——毕竟‘皇权不下县’,离了他们,这天下便管不住……”

朱高炽说话时,郭贵妃乖巧地点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他常服上的纹路。

可她没说出口的是,父亲的信里还写着:张清在河南清退豪强土地时,连自己舅舅家的田庄都按新规核减,如今士大夫们都称他“铁面张”。

而她更没说,自己真正怕的不是郭家丢了土地,而是若不趁势争一争,待新政彻底站稳脚跟,郭家这勋贵的帽子,怕是再也护不住她的后位之梦了。

“至于武功方面嘛,终究还要靠军权来说话的。”朱高炽见郭贵妃睁着水光潋滟的眸子认真聆听,不由得坐直身子,指尖轻轻叩击着雕花床头,“这军权分作三层:统兵权在杨荣那帮文官手里,他们管着募兵、练兵、发饷的细务;调兵权在朕掌心,没有虎符与朕的朱批,哪怕是京营的千总也调不动一兵一卒;战时指挥权嘛……”

朱高炽忽然笑了笑,眼底掠过一丝复杂的光,却又转瞬即逝,“自然是在英国公那些武将手里,还有太子朱瞻基。`兰*兰\文?学· _更/新-最/全·”

“朱瞻基”三个字如同一粒石子投入郭贵妃心湖,她垂眸抚弄着腕间玉镯,睫毛在烛光下投出颤动的阴影。

想起上月在文华殿,她亲眼看见朱瞻基身披玄甲,向朱高炽演示西域传来的火器阵法,那青年英武的模样让满朝文武喝彩,而她的儿子朱瞻垲彼时正躲在廊下,用竹竿挑落残花。

“你莫要再琢磨让瞻垲争储了。”朱高炽仿佛看穿她的心思,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语气带着几分无奈,“皇室子孙虽多,能披甲上阵的唯有瞻基。他是太宗皇帝亲自带大的太孙,当年北征时就跟着先帝学排兵布阵,弓马火器样样精通——这可不是单凭恩宠能换来的。”

郭贵妃默不作声地缩进他怀里,鼻尖萦绕着龙涎香与墨汁混合的气息。她想起父亲信中那句“皇后张氏家族势大,若不趁陛下在位时谋算,他日恐无立足之地”,指甲不由得掐进掌心。

“若是你比张妍长寿……”朱高炽忽然打了个哈欠,随口笑道,“朕便立你为后。不过依朕看,朕多半是熬不过她的。”

朱高炽说得随意,并未留意怀中女子身体骤然一僵。郭贵妃将脸埋得更深,嘴角却勾起一抹难以察觉的弧度——皇帝的玩笑话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她心中长久以来的迷雾:既然无法在朝堂上动摇张皇后的根基,那便只剩“寿命”这一条路了。

五月初一的琼林宴上,琥珀色的酒浆在金樽中晃荡。朱高炽已连饮数杯,双颊泛起红晕,正要接过内侍新斟的酒盏,忽然一只素手伸来轻轻按住杯沿。

张皇后身着翟衣,凤冠上的珍珠随动作轻轻颤抖:“陛下今夜已经饮了不少,当心伤了龙体。”

这熟悉的场景本是夫妻间的寻常关切,却让旁席的郭贵妃猛地站起身。

她今日特意穿了身赤红色宫装,满头金翠在烛火下烨烨生辉,声音尖利如冰锥划破夜空:“有些人就是爱充贤德,管完了朝堂还要管陛下——莫不是想学武瞾那老妇,也尝尝临朝称制的滋味?”

话音未落,满殿寂静如死。乐工们僵在原地,弦上的手指忘了拨动;妃嫔们个个垂首敛目,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朱瞻基“唰”地站起身,腰间玉带銙碰撞出清脆的声响:“郭贵妃!娘娘怕不是喝醉了,怎可这般对母后无礼!”

他身旁的太子妃胡善祥脸色煞白,慌忙拽住丈夫的衣袖。胡善祥看见郭贵妃眼中燃烧的疯狂火焰,那是一种近乎自毁的决绝——就像去年冬日,慈庆宫里那只被关在金笼里的红嘴鹦鹉撞笼而死时,羽毛上溅满的血点也是这般触目惊心。

朱高炽握着酒杯的手微微发颤,酒液洒在明黄桌布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他看着郭贵妃因激动而涨红的脸,忽然想起昨夜她伏在自己怀中,轻声询问“张皇后平日用什么补品”的模样。

殿外忽然响起雷声,一道闪电划破窗棂,将郭贵妃扭曲的笑容映得惨白——那一刻,朱高炽心中猛地升起一股寒意,仿佛第一次看清,这个相伴二十余年的女人,心中究竟藏着怎样灼热而危险的欲望。

“回太子爷,臣妾哪有什么别的意思,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郭贵妃抚着腕上赤金点翠镯,语调陡然转柔却暗藏锋芒,“听闻太子爷的堂叔张森,不过是归德府家有百亩薄田的小财主,如今却能在太仓港置下数艘福船——这短短数月赚下的金山银山,怕是连户部的税册都记不全吧?”

郭贵妃刻意拖长尾音,鎏金步摇随动作晃出细碎光影,恰好落在朱瞻基骤然绷紧的下颌线。

“够了!今夜是家宴,休要再谈这些!”朱高炽猛地将酒杯顿在案上,酒液溅上桌布的暗纹龙形。

帝王虽面带薄怒,眼底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默许——自新政推行以来,张皇后家族借乡绅身份涉足海外贸易的传闻从未断绝,郭贵妃此刻发难,恰似在棋盘上落下一枚奇兵。

又两杯百花酿下肚,皇帝视线已有些模糊,遂随意指向末席的敬妃:“你……扶朕回去。”敬妃闻言慌忙起身。

待朱高炽被搀扶着消失在殿门阴影中,张皇后向朱瞻基递去一个眼色,母子二人旋即转身,衣袂带起的风让席间烛火齐齐一震。

“贵妃娘娘此言差矣。”朱瞻基按在桌案上的手指关节发白,“父皇何时禁止郭家人经商?又何时阻拦你们出海?”他忽然冷笑一声,上前半步逼视着对方,“不过是郭家因为朝廷的铁律——‘商籍子弟不得科举’,这才既想赚市舶司的银子,又舍不得放弃勋贵的体面,活该落得首鼠两端的境地!”

“我郭家世代忠良,不屑与市侩同流,到了太子爷口中竟成了迂腐?”郭贵妃猛地拔高声调,“倒是储君母家,靠着同乡情谊包揽漕运买卖,这才是实打实的外戚乱政吧!”她话音刚落,殿外惊雷炸响,将她映在青砖上的影子劈成两半。

乾清宫内,朱高炽歪在铺着狐裘的软榻上,任由敬妃卸去头冠。张韵望着皇帝鬓角的白发,终于按捺不住:“陛下,当真任由贵妃娘娘与皇后娘娘针锋相对?”

“郭月月是有些恃宠而骄,可她说的未必全错。”朱高炽忽然轻笑,指尖摩挲着榻边的青玉镇纸,“你看那三杨与夏元吉,如今推行新政已是铁板一块——若再让新政派一家独大,怕是朕的圣旨都出不了午门。”

朱高炽忽然支起身子,眼中闪过一丝帝王的深邃:“郭家这群保守派,反倒成了制衡的棋子。回头给瞻垲派个宗人府的差事,让他名正言顺当个守旧派头领。”

三更梆子响过,敬妃悄声退出乾清宫。

月洞门外,她撞见一个哭丧着脸的身影踉跄闯入——正是郭贵妃。

她的翟衣前襟沾着酒渍,发间一支珠钗歪向一边,却在与敬妃擦肩而过时,忽然抹了把脸,嘴角扬起一抹隐秘的笑。

朱高炽见她哭哭啼啼闯入,先是假意斥责几句,随即便握住她的手温言道:“明日便让瞻垲去宗人府协理事务,也好替朕分些忧。”这句话如同一剂良药,瞬间抚平了郭贵妃在宴会上受的所有委屈。

她退出寝殿时,特意摸了摸袖中藏着的那张纸条——上面用朱砂写着张皇后日常服用的人参鹿茸方子,那是她花了二十两银子,从尚食局一个小宫女方才买到的“机密”。

此刻的长寿宫灯火通明,郭贵妃对着铜镜重新描眉,青雀衔枝的螺钿镜匣里,静静躺着半枚蜡丸。

那是今早父亲郭铭派人送来的,只因为她给父亲写了张条子:“毒杀中宫,后位可图”。她用银簪轻轻拨弄着蜡丸,镜中的美人眼波流转,终于将心一横——既然皇帝说“若比张妍长寿便能封后”,那她便要亲手为自己挣来这份“长寿”。

窗外夜色如墨,一只夜枭在紫禁城的琉璃瓦上发出凄厉的叫声,恰似这场后位之争中,即将被碾碎的无数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