漏滴到第四响,朱高炽一边捏着赵妤纤细的手腕,一边听她娓娓道来安贵妃的往事。
当听到“三十余妃嫔殉葬长陵”这一惨痛往事时,皇帝的指尖骤然收紧,手指微微发力,惊得赵妤惊呼出声——那是永乐二十二年的旧事,父亲朱棣下葬时,他作为新君全程参与,却为殉葬一事和皇后张妍还有文官们吵了一架,结果却是按照他们的意思来。
“安贵妃是先帝宠妃,又育有公主。”皇帝的声音混着烛火噼啪声,“她不需要殉葬啊,为什么要把你交给皇后,作为活下去的筹码?"
赵妤理了理散落的鬓发,眼中闪过一丝怅惘:“姐姐说,她确实生育过皇女,但是皇女已经不在人世,所以皇后一开始也想让她殉葬。皇后娘娘当时去问她是否愿意殉葬,姐姐说自己已历经父母双亡、幼弟早夭、女儿病卒,丈夫驾崩,她去陪葬无所谓,只是她还牵挂着浣衣局的我放不下。"
赵妤顿了顿,指尖划过锦被上的缠枝莲纹,语气有些失落:"皇后听完竟落了泪,说自己完全能够理解这牵挂之苦。"
朱高炽望着帐顶蟠龙纹,始终保持着让人窒息是沉默。
赵妤不知道皇帝什么意思,只能继续讲述下去。当赵妤说出“皇后夸我比郭贵妃更年轻貌美,又无家族势力”这句话时,皇帝忽然笑了笑——那是看穿棋局后的释然。
"她是想找个既合朕心意,又不会碍眼的美人塞在朕的身边。"朱高炽拍了拍身边的锦被,烛火将他的影子投在赵妤脸上,半明半暗,“你没家世、没背景,即便生下皇子,也掀不起风浪。”
皇帝这话说得直白,却让赵妤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与了然。
“陛下……”她绞着衣角,嫣红的唇瓣颤抖着,“臣妾虽然真的很想侍寝求恩,像得个一儿半女然后被封赏,可却也怕万一哪天惹了皇后不快……会不会也像郭贵妃那样……消失……”
话未说完,赵妤已用绣帕掩住半张脸,露出的杏眼里满是恐惧——郭贵妃“急症猝逝”的消息,早已像风一样传遍后宫。
朱高炽被这直白的担忧逗得失笑,连日来的郁结竟散了几分。他见过太多后宫女子故作端庄,却第一次遇到,一个女人就这样如此坦诚说出自己心中的求生欲。
“你放心。,微?趣+小·说·网~ ′免*费_阅/读?”皇帝伸手替她捋顺凌乱的发丝,指腹触到她耳后细腻的肌肤,“郭贵妃是动了皇后的根本,你若安分守己……”
皇帝没有再说下去,只是用眼神示意她上床。一来,朱高炽确实觉得眼前女人秀色可餐,二来,朱高炽在猜想,这个女人被皇后摆在自己身边,究竟还有没有其他意图?比如说监视自己?
赵妤咬着唇,缓缓滑入锦被。
皇帝的手臂揽过她腰肢,她闻到皇帝身上混合着龙涎香与墨汁的气息,忽然想起姐姐安贵妃说过,先帝太宗皇帝身上总有股战场带来的铁锈味。这对比让她顿时放松下来,侧头望着朱高炽鬓边的几缕白发:“陛下,皇后娘娘让臣妾学郭贵妃的样子……可臣妾笨,学不像……”
"不必学她。"朱高炽的声音在她发顶响起,带着一丝疲惫,“郭贵妃的野心,是要了她的命的根本原因。"
朱高炽闭上眼,脑海中却浮现出郭贵妃初入府时,在雪地里摔了一跤,却举着热汤笑得灿烂的模样。那时的她,还不懂什么叫后位,什么叫野心。
“你叫赵妤,朕就封你做个婕妤吧。”皇帝忽然开口,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然后又忍不住开口补充,“也许你父亲,就是希望你能够来天朝上国,做个婕妤?”
夜越来越深,朱高炽听着身侧赵妤均匀的呼吸,忽然想起郭贵妃侍寝时,总要等他先睡才敢合眼,那份多年来保持的刻意的恭谨,此刻想来竟有些遥远。
帐顶的蟠龙纹在月光下浮动,他伸手替赵妤掖好被角,指尖触到她的脸颊——这是张妍送来的“新宠”,却意外地让他感受到一丝丝松弛。
登基以来的桩桩件件在脑中翻涌:郭贵妃的恃宠而骄,张妍的雷霆手段,朱瞻基的坚定立场,还有自己那句无心的戏言,就是他的话点燃了后宫的烽火。他并非不知张妍统御六宫的忙碌,只是当郭贵妃带着江南小调般的温柔填补了这份空缺时,他默许了这份偏爱。直到那句“若你比张妍长寿便立你为后”无意间说出口,像一把钥匙打开了野心的潘多拉魔盒。
"郭贵妃错在不懂,后位从来不是帝王一句话的事。"他喃喃自语,目光落在赵妤微蹙的眉间。
这个来自朝鲜的女子,不像郭贵妃那样工于算计,却有着惊人的通透。她会直截了当地问“皇后会不会让我消失”——那份不加掩饰的真性情,恰是深宫中最难得的东西。?y¢a¨n~h.u,a¨l^u?o..`c\o-m+
几天的相处下来,更让皇帝意外的是赵妤惊人的才学。
根据锦衣卫的汇报,赵婕妤的父亲是朝鲜国王的秉笔舍人,是当地一位大书法家。这个女儿很好的继承了父亲的天赋——当她展卷挥毫,台阁体的笔画间竟透着独到的劲秀,连杨士奇都惊叹“字字句句,刚柔并济”。那位朝鲜开国君主的御用书法家,将毕生所学融入女儿的骨血,让她在大明宫廷里,以笔墨为刃,劈开了一条独特的生存之路。
“夫君……爹……我有夫君了……夫君接受了我……”赵妤忽然在梦中呢喃,指尖无意识地抓住他的衣袖。
这声称呼让朱高炽心头一震——郭贵妃相伴十余年,从未敢逾矩唤他“夫君”,而赵婕妤与自己相处不过数日,却因他一句“既然是皇后让你来侍奉我,那你我之间可以无需君臣之礼”,便坦然接纳了这份亲近。
这并非僭越,而是一种近乎天真的信任,让他在波谲云诡的帝王生涯中,尝到了久违的家常暖意。
窗外传来更夫敲梆的声音,已是寅时三刻。朱高炽轻轻抽出手,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
晨雾中的紫禁城像一幅淡墨山水画,奉先殿的飞檐在薄雾中若隐若现,那是张妍每日晨省的地方。
皇帝心中当然知道赵妤是张妍安置的棋子,却甘之如饴地接纳了这份“补偿”——比起一个野心勃勃的宠妃,一个聪明、通透且无背景的女子,更能让他在权力的孤岛上,找到片刻的喘息。
“陛下在看什么?”赵妤不知何时已起身,披着一件月白常服走到身边,发丝蹭着他的肩头。
“在看这万里江山。”朱高炽侧身看她,见她眼中映着熹微的晨光,忽然笑道,“也在看朕的补偿。”
赵妤眨眨眼,忽然指着远处的角楼:“陛下,朝鲜人说角楼的檐角像展翅的鹤。”她的语气像在说家乡的趣事,全然没有后宫女子的谨小慎微。
朱高炽望着她被晨风吹乱的发丝,第一次觉得,这深宫里的争斗或许从未远离,但至少此刻,身边这个女子带来的,是真实的、不带算计的鲜活气息。
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赵妤已研好墨,铺好宣纸。朱高炽看着她提笔的姿态,忽然想起郭贵妃临终前未绣完的锦帕。命运的齿轮如此奇妙,旧人已逝,新人到来,而他这位帝王,终究要在失去与获得之间,继续走下去。
“写什么好呢?”赵妤回头问他,笔尖的墨滴在宣纸上,晕开一个小小的圆点。
“就写海晏河清吧。”朱高炽笑道,伸手覆上她的手背。笔锋划过纸面,留下清劲的字迹。这一刻,乾清宫里没有帝王,只有一对寻常夫妻,在晨光中,书写着属于他们的短暂而真实的平静。
紫禁城的晨光穿透乾清宫的雕花窗棂,将朱高炽案头的奏折映得发亮,距离五月那场骇人的风波已经过去数月。
自太宗皇帝驾崩一年来,这位身形丰腴的帝王正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重塑皇权——他将奏折一分为二,常规政务交予太子朱瞻基在慈庆宫处置,重要事务则由内阁杨士奇等人拟出票签,再由自己批红。
手中这一份票拟被朱笔圈阅,朱高炽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听着赵妤用清朗的声音朗读下一份奏疏,忽然意识到:自太祖废丞相以来高度集中的皇权,竟在他手中悄然一分为二。
“陛下,这是南京户部关于漕运改道的票拟。”赵妤展开明黄票签,声音清脆。她已怀有三月身孕,小腹微隆却依旧身姿挺拔,念到“请核查沿岸豪强侵占漕渠”时,特意抬眼望向朱高炽——这是郭贵妃从未有过的举动,既非谄媚也非畏缩,而是带着一种发自内心的自然关心。
此刻的慈庆宫,朱瞻基正逗弄着二女儿,心里却在想着其他事情——父皇竟下旨让郭贵妃的长子朱瞻垲协理礼部事务。
“郭贵妃都死了半年,父皇为何还要抬举郭家?”太子喃喃自语,目光扫过侧妃孙若微手中的拨浪鼓。
“许是念及旧情?”孙若微将拨浪鼓塞进小公主手中,“再说郭家在河南还有万亩良田,总不能真让他们倒台。”
“绝非如此。”朱瞻基摇头,想起昨日乾清宫宴会上,父皇与赵婕妤谈论朝鲜农书时的默契——那是郭贵妃从未涉足的领域。赵婕妤甚至能指出《农政全书》中关于高丽种稻的谬误,让在场的夏元吉都暗自点头。
“听说赵婕妤有孕了?”太子妃胡善祥忽然开口,指尖下意识的摩挲着衣襟上的缠枝莲纹。她的声音很轻,却让殿内空气骤然一静。
朱瞻基抬眼望向窗外,檐角铁马在风中叮咚作响,恰如他此刻纷乱的心绪:父皇将批红权紧握手中,却让自己处理日常政务;提拔失势的朱瞻垲,却又对怀有龙裔的赵婕妤恩宠日盛。这看似矛盾的布局,究竟藏着怎样的帝王心术?
此时此刻,朱高炽在乾清宫的纱帐后正听着赵婕妤朗读关于“河南佃农减租”的奏折。当听到票拟中“请严办抗租勋贵”时,他忽然抬手:“告诉杨士奇,郭家的事暂缓。”
“陛下是想留着郭家制衡张皇后?”赵妃放下票签,好奇地歪头,如今她已能从奏折字里行间嗅出朝堂的暗流。
朱高炽笑了,伸手轻抚她的孕肚:“你啊,越来越像个女官了。”
皇帝没有明说,却在心中勾勒出更深的盘算:朱瞻基是嫡长子,与张皇后是铁杆一派,提拔朱瞻垲,并非念及郭贵妃,而是要用郭家这颗旧勋棋子,平衡太子和革新派日益增长的权势。
至于赵妃腹中的孩子,无论男女,都将是牵动各方神经的新筹码——一个没有强大母族的皇子,反而更便于各方争夺掌控。
慈庆宫里,朱瞻基终于放弃了思索。他接过胡善祥递来的参茶,忽然想起昨日在文华殿,父皇指着舆图说:“天下太大,朕一人看不过来。”那时阳光落在父皇鬓边的白发上,竟有种难以言喻的疲惫。
或许父皇分权于他,并非真的信任,而是在皇权的重负下,选择了一种更精明的生存之道——用太子的锐气处理庶务,用内阁的老成谋划国是,而他自己,则握着最终的批红权,在幕后冷眼旁观这盘越下越大的棋。
“罢了,”朱瞻基将密报塞进袖中,逗得小公主咯咯直笑,“父皇自有安排。”他没有看到,胡善祥低头时,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她知道,赵婕妤的身孕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而父皇提拔朱瞻垲的举动,更像是在宣告:这深宫中的权力游戏,远未到收场的时候。
乾清宫内,赵婕妤已读完最后一份奏折。朱高炽看着窗外渐沉的暮色,忽然感到一阵久违的轻松。他挥手让赵婕妤退下,独自走到窗前。远处的宫门在夕阳下勾勒出沉重的轮廓,那是皇权的象征,也是束缚他的牢笼。
如今他将权力拆分,看似减负,实则是用一种更巧妙的方式,将各方势力纳入自己的掌控。
“陛下,该用晚膳了。”赵婕妤端着燕窝粥进来,发间的无名小花已换成了暖棚里新鲜的茉莉。
朱高炽接过瓷碗,舀起一勺粥,温热的甜意滑入喉间,却驱散不了心底那丝怅然——原来最至高无上的权力,最终也不过是帝王用来平衡各方的筹码,在波谲云诡的朝堂上,走出一步又一步看似矛盾,实则精妙的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