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黄绢帛上“分设进士、杂学二科”的朱批还在洇墨,便立刻有翰林院掌院学士捧着《大学衍义》跪谏:“陛下,杂学设‘物理、水利’诸科,恐会乱了老祖宗传下的士大夫‘修齐治平’的根本。”
皇帝揉了揉太阳穴,仿佛能够听到太学方向传来的诵经声,那声音在朱高炽的心头挥之不去,然后又被春风揉碎。
“朕并没有减进士录取数。”皇帝指尖划过诏书本末,“永乐朝岁取进士二百八十人,今岁依旧,只是如今另增武进士百人、杂学博士五十。”话音刚落,吏部尚书蹇义捻须的手就顿在了半空——在不少士大夫眼中,他们原以为皇帝是要动摇文官根基,如今却见新科取士如同在旧渠旁另开支流,翰林院的座次纹丝未动,反对声浪便如退潮般消弭。
朱高炽望着杂学考场的工匠们正在搭建水力浑仪模型发呆时,司礼监送来夏元吉的奏报:扬州钞关商船数目同比增三成,景德镇瓷器订单堆满工部案头。
朱高炽用镇纸压着账目,忽然想起去年南巡时,看见苏州老妪在油灯下纺线的场景——如今江南女红坊的机杼声,已能彻夜穿透坊墙。
就在朱高炽对未来无比展望时,四月的边关塘报却如冰锥般刺破春阳。
六百里加急的战报上,“叛军十万攻掠广西”的字样下,镇南关城楼的草图被朱砂涂成焦黑。根据前线奏报,交趾叛军居然有十万人之众,不仅杀害了朝廷派去的都指挥使,还把他麾下大军杀得七零八落,然后又伺机而动,试图进攻广西。
皇帝的指节叩击着舆图上的野人山,语气沉重悲凉:“那里瘴气弥漫,非我军所长。”
朱高炽不由想起永乐朝那十万征南大军,最终也因水土不服铩羽而归,也想到太宗皇帝麾下的名将朱能,就是在那里因为水土不服而送了命。
在朱高炽愁容满面的这几天里,广西都指挥使不合时宜的败报又被用黄封套内呈,送到他的面前。
这位都指挥使的字里行间透着羞愤:“末将轻敌,折损三千三百锐卒于镇南府。”
后续战报却又陡然变化——重整旗鼓后,明军一举歼灭叛军万余,双方在边境形成对峙,军报上的朱批从“速剿”改为“稳守”。¨小′说¢C\m\s, /已~发+布·最¨新-章?节?
乾清宫的沙盘前,代表叛军的黑旗与明军的红旗在镇南府一线胶着。
洪熙二年五月的紫禁城,榴花在午门城墙前的地里开得正艳,却掩不住奉天殿内弥漫的焦灼。
皇帝朱高炽指节叩击着奏报中“粗布霉茶”四字,手指在《互市条例》的文书上面不断摩挲——自己朱笔亲批的“互市勿欺蛮夷”六字,此刻在墨迹间泛着讽刺的光。
在北疆的边境贸易中,一些山西商人胆大妄为以次充好,惹得鞑靼商人大为恼火,而这些人却又死不认账,拒绝退换。更让鞑靼人恼怒的是,这些晋商卖给他们的茶叶同样是劣质产品,根本没法正常泡茶喝。
"这群蛀虫!"皇帝恼怒的将卷宗重重摔在地上,樟木案几发出沉闷的声响,"想用自己发霉的建昌茶换人家的良马,真的当鞑靼人是傻子吗?"
更让皇帝震怒气愤的是大同参将的冒进。战报里"擅自出战""折损千余"的字样下,画着明军溃败时丢盔弃甲的惨状——那些本应镇守关隘的弓弩,此刻竟然全都成了鞑靼人炫耀的战利品。而鞑靼太师集结万余骑兵的探报,更像根铁刺扎在舆图的大同镇位置,与安南叛军盘踞的交趾布政使司形成南北夹击之势。
五月初九的早朝,奉天殿的金砖被百官朝靴磨得发亮。杨士奇的乌纱帽翅子在起身时微微颤动:"陛下,永乐朝五征漠北、南征交趾,国力耗损甚巨。如今当以和字为先。"
这位内阁首辅不急不缓,展开一卷《休养生息策》,指节点着"许交趾首领官爵"的条目,"暂授安南国相之职,令其代守疆土,我朝可趁机整饬军备,以图日后再战。"
杨溥紧随其后,语气沉重而无奈:"北方互市之隙,当以商人货物交割为契机。"
他则是从袖中取出自己已经草拟好的一份《互市赔偿章程》,"令不法商人之家属按数补交绸缎茶叶,再遣锦衣卫严查边贸舞弊,鞑靼必不战自退。"
阳光透过殿顶的藻井,在杨溥花白的胡须上投下细碎的光斑,与奏疏里"休养生息"的墨迹相映。¢萝·拉+小.说. /更-新·最.全\
"和?"杨荣突然出列,腰间玉带扣碰撞出声,"陛下忘了永乐八年的斡难河之战?"这位曾随朱棣北征的老臣,手中挥舞着兵部接到的鞑靼太师的宣战檄文,"对方已集结万骑在边境,若不反击,岂非要学宋朝纳贡?"
杨荣指向舆图上的两条红线,语气决绝:"臣请陛下选一边决战——先固大同,以武安侯郑亨为帅北击鞑靼,再调沐家军南下收复交趾,此为远交近攻之策!"
此言一出,奉天殿内顿时哗然。支持杨荣的武将们纷纷出列,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反对者同样不少,户部尚书夏元吉捧着户部的账册上前,一个小太监赶忙接过呈送到皇帝面前。
老尚书的象牙笏板在阳光下泛着微光,花白的胡须微微颤抖:"北征需白银数百万两,南征又需最少五十万,如今国库节余仅三百万两,且需预留夏天的赈灾款……"
老尚书的话没说完,却让主战派的声音低了下去。
朱高炽凝视着殿外的榴花,想起父亲朱棣亲征时的旌旗蔽日,又看看案头夏元吉标注的"杂学博士火器改良进度表"——那些精通算学的新科举子,正在工部工坊里调试改良型火炮。
"杨荣的方略需斟酌,"皇帝忽然开口,声音盖过争论,"但边贸舞弊必须彻查。"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满朝文武,"着锦衣卫北镇抚司即刻入驻山西,凡参与互市欺诈的商人,不论官商,一体抄家问斩。"
午门的钟声响起,朱高炽恍惚间居然隐隐约约听到,远处太学传来诵经声,与校场操练的金戈声交织,恰似此刻朝堂的两难——杨士奇的"和"是为了积蓄国力,杨荣的"战"是为了维护天威,而他必须在两者间找到支点。
"传旨,"皇帝忽然对身边的王淮低语,"让工部侍郎陈茂速速组织人手绘制出详细的最新版《漠北舆图》,再调福建水师的火器营北上,让他们去大同。"
皇帝的目光扫过群臣,眼神格外锐利:"告诉郑亨,固守大同,但要让鞑靼人知道,我大明如今的火器,比永乐朝更利。"
奉天殿内,朝臣们还在继续争论着南北策略,而朱高炽的目光却已经投向更远处——接二连三的噩耗中,他已经看到山西商人的贪婪引发边衅,已经看到安南的丛林战暴露大明军力短板,这场朝堂论策早已不止于战与和的选择,而是关乎这个王朝能否在新旧交替之际,找到既不重蹈永乐穷兵黩武覆辙,又能震慑四夷的生存之道。
洪熙二年五月十八的奉天殿,鎏金铜鹤香炉的青烟与武将们甲叶上的汗气交织。
这是皇帝与文武百官第二次聚集在一起,详细探讨究竟先对南方还是先对北方用兵。
金幼孜在这次的会议上,大胆喊出“南北双征,双管齐下”的提议。英国公张辅激动的两眼放光,这位曾几次前往安南的老将军捋着花白胡须,眼中闪烁着光芒:“陛下,臣愿领神机营,先平交趾再扫漠北!”
成国公朱勇不甘示弱紧随其后,同样语气炽热:“臣请率京营骑兵为先锋!”武将们的激昂声浪中,薛禄的洪钟般嗓音撞在殿柱上,很是刺耳:“先帝在时,哪容蛮夷如此放肆!”
而夏元吉却不慌不忙,一个人出列与这些武将们对峙,他的声音虽轻,却依旧震散了喧嚣:“诸位将军可知,北征十万大军月需粮草多少?可知国库被两边战事折腾后,其他什么事情都做不了?”
户部尚书展开的账册上,批注触目惊心,老臣声音有些颤抖:“永乐二十二年北征,耗银一百六十万两,粮三百万石。今国库节余银三百万两,然杂学新政需五十万,河工待修需八十万……”
夏元吉的手指划过“粮食折银”条目,语气更加凝重:“陛下推行货币税改后,国库存粮较永乐朝减半,若南北双征,需从江南紧急调粮,漕运损耗恐达三成。”
阳光透过殿顶的菱花窗,在夏元吉素色袍服上投下斑驳光影。张辅捏紧的拳头缓缓松开,他想起过去安南之战时,因粮道受阻导致的惨败。金幼孜张口欲辩,却看见账册末页贴着的《灾荒预警单》——真定府的灾后重建,还等着二十万两赈款。
“朕意已决。”朱高炽的声音从龙椅传来,打断了沉默,“采杨荣之策,用兵一方,安抚一方。”
皇帝指向舆图上的红蓝标记,给出自己的看法:“安南叛军连犯边境,当优先征讨;鞑靼互市之衅,暂以防守为主。”
言语间,皇帝的指尖停在广西镇南关位置上:“英国公张辅,着你为平夷大将军,率京营一万骑兵、两万步卒,协同神机营火器部队南下。”
张辅伏地叩首,言语间很是激动:“臣请调沐家军五万从云南夹击!”
杨士奇闻言立即上前一步,乌纱帽翅微动:“沐家军需镇守云南,以防缅甸生变。臣算过,从广西本地抽兵六万,与朝廷大军合计十万,足以破敌。”
夏元吉在旁补充:“粮草从湖广、广东调拨,可省漕运之耗。”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武将们,“但有一条:军费超支者,将军需自担罪责。”
此言一出,张辅等人神色一凛——永乐朝那种“不惜代价”的征伐,在洪熙朝的财政账本前,终究要收敛锋芒。
早朝散去的钟声响彻紫禁城,文武百官全都离开,朱高炽却独自留在奉天殿的偏室。
皇帝抚摸着御案上的《永乐北征图》,父亲朱棣跃马横刀的身影在绢帛上依旧鲜活,而旁边摊开的《洪熙新政收支表》却用冰冷的数字提醒着现实:新政带来的商业税银虽充盈了国库,但粮食储备的减少与赈灾、河工的开销,让帝国再难支撑大规模双线作战。
“陛下,”王淮捧着新到的边报躬身入内,“大同总兵郑亨奏报,鞑靼万骑在边境游走,但未敢越界。”
朱高炽接过奏报,忽然想起金幼孜刚才的豪情壮志,又想起夏元吉账册里的“粮草损耗率”,终于明白:父亲的武功需以文治为基,如今的“守中有攻”,并非示弱,而是用新政培育的国力,为大明打造更坚韧的筋骨。
午门外,张辅正与神机营提督校阅火器。新制的虎蹲炮在阳光下闪着幽蓝的光,炮身刻着“洪熙二年工部造”的字样,比永乐朝的火炮更轻便精准。
户部的小吏们则抱着账册穿梭于廊下,计算着南征大军的每一笔开销——当武将的刀光剑影遇上文官的算筹账册,这场洪熙朝的南征决策,恰似帝国在武功与文治间走的平衡木,既要击退外患,又要守护住新政刚刚开启的休养生息之路。
在皇帝的亲自督促下,南征大军的各个事项很快就准备完毕。
可就在张辅准备率军远征之际,锦衣卫却从山东传来一个让人非常不安的消息——汉王朱高煦的小动作越来越多,越来越频繁,甚至还从当地的大牢里释放了一批死囚犯,这位先帝的次子要做什么,似乎也就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