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14:45。
从容城起飞的航班准时抵达江城机场。
廊桥出口,保洁正用抹布细心擦拭新一批的广告灯箱。
抹到“江褚集团”的“褚”字时,感到身边一阵香风晃过。
她余光扫过那个戴墨镜的女人。
女人目不斜视,步履匆匆,一身极简单利落的造型,牛仔裤配黑t,高马尾,头上别一枚精致发卡。
保洁一天能在机场见到无数类似风格的乘客,但眼前这个让她多看了两眼。
有的女人,就是套麻袋都掩盖不了身上的气质。
保洁继续擦拭广告灯箱,不会想到刚刚走过去的就是江褚集团长公主。
“陈警官,我到了,一会儿打车去4号码头。”
这是褚嫣这个月第三次回江城。
每次的心境都不一样。
她边走边轻声细语,偶尔摸一下耳朵,调整里面的微型耳麦。
那是最新一代的超远程通讯设备,隐秘性极强,体积只比一粒米大一点点,佩戴时需要用极细的镊子慢慢塞入外耳道上方,粘合牢固。
耳麦里,陈江叮嘱,“安岚说只见你一个人,所以我们只能用这种方法,但你别怕,我们的人已经乔装成卸货工人,码头四周都有部署。”
“我没怕。”褚嫣反过来叮嘱他,“别打草惊蛇,她不至于伤害我。”
陈江冷笑,“你还是别这么乐观了,我的组员刚刚查到些了不得的东西,你知道安岚的上一任丈夫段永平是赌徒吗?”
褚嫣一愣,停下脚步。
“你说我大哥的生父吗?我只听说他早就过世了,其他的还真不清楚。”
“我们也是在调查安岚的时候,偶然在她亡故前夫的社会关系里发现了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嫣嫣,说出来你可能会觉得害怕。”
褚嫣放轻呼吸,“您说吧,事到如今,我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您多说一点,我去见安岚,也更有底。”
“我们发现段永平有一个赌友,长得很像当年江城造船厂绑架案里逃脱的嫌犯,比对当年的通缉令后发现很有可能就是同一个人。”
褚嫣浑身血液冰凉,呆站在航站楼通道里。
身后有人撞开她,“站着不走干嘛,别挡道啊!”
褚嫣被撞得身体微倾,稳了稳步子,往旁边的洗手间去。
“嫣嫣,你没事吧?”耳麦里,陈江也放轻了声音,加了几分小心翼翼。
“我没事。”褚嫣回过神来,低声道,“我洗把脸就出发。”
“好。”
褚嫣撑着洗手台,摘下墨镜,镜子里那张脸仍旧没有褪去震惊的表情。
她深吸一口气,打开水龙头,弯下腰拿清水拍脸,让自已保持冷静。
洗了几捧水,还没来及睁开眼,突然感觉身后多了个人。
下一秒,口鼻被捂住,刺激性气味直钻进鼻腔和喉咙,她来不及挣扎,就失去了意识。
陈江估算着褚嫣上洗手间的时间,十分钟后重新连接耳麦,喂了一声。
“嫣嫣,还好吗?”
对面没有应答。
陈江打开另外的通讯线路,“你们跟着褚小姐吗?”
“老大放心,跟着呢,褚小姐还在洗手间,没出来。”
“那就好。”
陈江又等了十分钟,再连褚嫣,发觉不对劲。
“你们立刻去女厕所看看!褚小姐是不是出事了!”
“啊?不会吧……我们一直盯着出口,没见她出来,难道褚小姐肚子疼……不方便?”
陈江毕竟比他们经验丰富,“这么长时间没响应,肯定有问题!你们一个继续守在外面,一个去厕所里找!”
两人也慌了,迅速行动。
又过了十分钟。
“老大……对不起……褚小姐不见了。”
陈江两眼一黑,怒吼,“这么个大活人都能跟丢!”
“刚才有个残疾人坐在轮椅上被推着进去上厕所,然后又被推着出来,进出都戴着帽子,我们都没仔细看脸……褚小姐好像就是被用这种方法带走的……”
陈江气得挂了麦,紧急联系江城刑警支队,封锁机场出入口,委派增援。
然而已然来不及了。
-
褚嫣醒来时,咽喉深处还残留着刺鼻的药水味。
她呛得猛咳一声。
“醒了?”女人的高跟鞋声缓慢来至近前。
褚嫣看见安岚,又猛咳了一下。
安岚转头,“师兄,给她瓶水。”
余逸明不知道从哪里走出来,手里拿着瓶未开封的矿泉水,递给她。
这么多天没见,余逸明身上的白衬衫几乎成了灰衬衫,头发也没认真梳洗,只是镜片仍旧被擦得锃亮,无尘。
知识分子的风骨,好像仍在。
只是褚嫣现在怎么看他,都觉得恶心。
他竟然这样利用她。
所谓的正义端方的大学教授,所谓的为国争光的犯罪心理专家,所谓的……余悦最敬爱的大伯,辜负了所有人的尊重与信任。
余逸明感受到褚嫣目光里的鄙夷,唇边苦笑一阵,没多做解释。
他把矿泉水放在褚嫣椅子旁边的地上,“你们聊,我去楼下。”
褚嫣盯着他的背影,视线慢慢挪开。
眼前空旷的废旧船厂似曾相识。
从没有护栏的二楼平台望出去,港口,货轮,芦苇荡,一切的一切,都在慢慢唤回褚嫣遥远的记忆。
是她不想记起的那段童年经历。
江城港口分新旧两个港区。
安岚原先在电话里约的4号码头位于新港区,陈江甚至在新港区一共10个码头都做了部署。
以为万无一失。
却没想到,全是白费。
褚嫣试图向陈江传递信息,告诉他自已被带来了旧港区,可是手还没碰到耳朵,安岚突然冷笑一声。
“你身上所有的通讯设备、定位仪都被摘了,不信你可以挨个检查一下。”
褚嫣眸色骤冷,先摸头上发卡,再摸耳朵,再是牛仔裤兜,最后在内衣肩带上触了触。
全军覆没。
她也终于冷笑起来,更加鄙薄地抬眸望安岚。
“余教授还真是爱你,竟然能为你做到如此地步。”
安岚对于她的讽刺丝毫没有生气,反而云淡风轻地转头,眺望远方堆叠在码头的集装箱。
褚嫣没被绑着,因此确认安岚不会威胁她的性命,索性既来之则安之,也跟着站起来,一起眺望。
褚嫣没喝地上那瓶水,忍着嗓子干哑,“既然伯母把我带到这里,我相信是有故事要跟我讲。我正好也有点事情要问伯母,我们谁先说呢?”
安岚望着海港出神片刻,转过来。
“嫣嫣,我要离开了。”
褚嫣一愣,眸光冰冷,“你走得了再说。”
安岚不在意地拍了拍黑旗袍上的灰,“我走之前,还是希望留下一些真相,思前想后,觉得你是合适的人选,你对郁白好,对泽青也好,无论你选择他们两兄弟谁,我都高兴。”
褚嫣皱眉,“大哥是大哥,一辈子都只是大哥。”
安岚扬唇,“好,你不因为我迁怒他,我放心了。”
“你究竟要告诉我什么真相?”
“嫣嫣,你知道我这辈子最爱的男人是谁吗?”
这突如其来的话题转换让褚嫣一怔。
她迟疑着问,“是你前夫?”
安岚嗤笑,“他算个屁。”
“总不会是谢伯父吧?”这话问出来连褚嫣自已都不信。
安岚悠悠叹道,“茶楼里早都跟你摊牌了,我大学有个初恋,为了他,我连学业都没完成。”
褚嫣回想起来,“原来是他。我记得你说自已和他在一起时怀孕了,孩子没保住……”
安岚突然轻笑,“其实保住了。”
“你说什么?!”褚嫣震惊,“所以……大哥不是段永平的儿子?”
“嫣嫣,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
褚嫣主动示意她坐下来,慢慢聊。
当年绑架案以后,这座废弃的船厂陆续有承接方投资重建,但中途总是因为各种意外被迫叫停,要么资金链断了,要么出现安全事故,总之最后这里被默认为风水不好,渐渐没有资本愿意接盘了。
旁边几块地倒是陆续建起了新船厂。
这里反反复复被废弃后,连政府也放弃了,如今这座破楼里的物件也被搜刮的差不多,但几把破椅子还是能找出来。
褚嫣又去拎了把椅子,吹掉上面的灰。
安岚有些意外她的贴心,难得对她报以温柔又怅惘的笑容。
“其实如果我有你这样一个女儿,应该会比疼儿子更疼你。”
褚嫣面无表情,“这是玩笑话,我不当真。”
儿媳算半个女儿,她上辈子嫁给谢郁白,没见安岚对她多好。
安岚也不争辩,又笑了笑,开始叙述往事。
“我的初恋名叫赵琰,是土木工程专业的学长,和余师兄同届。
我记得刚进大学时,只参加了两次联谊,宿舍门口信箱就被塞满了,全是各专业学长送来的情书,当时我在赵师兄和余师兄之间纠结,选谁好呢……
余师兄温柔,赵师兄帅气,我也是个俗人,年轻的时候难免被外表吸引。”
褚嫣接话,“可以理解。大哥遗传父母的好基因,难怪。”
安岚被哄笑了,骄傲地点头,“泽青的脸,像他父亲,阳刚之美。”
她接着继续回忆。
“后来相处下来,我才发现,赵师兄比我想象得更好,他为人上进,踏实,有理想,有抱负,有血性,有骨气,像武侠小说里的大英雄……
为这样的人生儿育女,有什么不好?
于是事发的那一年,我们被迫退学,却瞒着家人留下了这个孩子。
等待这个孩子诞生,是我和师兄最幸福的一段时光。
虽然承受着流言蜚语的压力,但我们每天都很快乐,那个时候师兄在实习单位附近租了房子,我们住在一起,他白天出去上班,我就在家里继续自学大学教材,我还去图书馆借阅了不少资料,即便文凭没了,不影响我仍热爱我的专业。
等到傍晚,我就做好饭等师兄回来,我们一起吃晚饭,然后在餐桌上畅聊将来要如何养育我们爱情的结晶……
其实师兄因为这件事受到的影响不比我小,他作为应届毕业生,即将获得分配的工作丢了,只能去民营企业求职,终于好不容易进入了一家建设公司,也是从最底层做起。
他每天在工地上搬砖,扛水泥,爬塔吊,每晚灰扑扑地到家,在门口先拍掉身上两斤灰,才敢进门。
但他告诉我,他的领导很器重他,很快就会给他从黄帽子升成蓝帽子,再升成红帽子……
日子怎么过都是过,我肚子里怀着泽青,知道师兄在为我们的未来努力,便是最大的慰藉,于是也就这么过来了。
很快就到了我即将临盆的时候,师兄却突然接连好几天没回家,我行动不便,拜托邻居去他单位问,最后得到的回复是,工地发生了安全事故,有人伤亡,目前还在确认身份中。”
褚嫣在听的过程中就猜到这种结局,但还是忍不住内心沉重,“所以,你师兄死在了这场安全事故里?”
安岚的眼角滚出一颗泪珠,“他不该死的,他本可以不死的……”
“他从第一次拿到建筑图纸,就指出有问题,屡次向公司提出,如果非要按照甲方的意愿施工,很有可能因为破坏受力结构,而导致建筑坍塌……
可当时没有人相信他,没有人愿意听一个连毕业证都没拿到的应届生的话!
于是他就这样,用自已一条命,验证了他的专业水准。
我多恨他啊,他为什么不能任性一点,做的不开心就换东家好了,为什么还要留在那里……
可是我又如何能恨他?要不是为了在孩子出生前多攒点育儿费,他又怎么会保守胆怯到不敢换工作……”
安岚哭成了泪人,两道水痕挂在瘦白的脸颊。
这种话题难免沉痛,褚嫣给她时间缓和,没打扰她。
安岚哭累了,才继续:
“师兄头七那天,泽青出生了。
那晚我难产大出血,最后是邻居家一个做水产生意的小老板替我买了血,救了我和孩子的命。
那个小老板,就是段永平。”
褚嫣诧异,“原来如此……于是你就把自已和孩子托付给了他?”
安岚抬起手背挥掉眼泪,神色淡漠地摇头,“我还没柔弱到不能自理的地步,用不着卖身报恩。
“出院后我在出租屋里坐月子,段永平偶尔来照料我,后来我从他那里知道,师兄的家人得到了一大笔赔偿金,但他们并不知道我生下了孩子,他们千里迢迢过来给师兄治丧后,就拿钱回老家了……
可我不甘心!因为我发现这件事甚至不曾登报!我要的不是钱,而是公道!师兄不能白死,理应有人站出来承担社会谴责!
我又托段永平替我打听,终于在一个月后,发现这个项目已经在继续施工了,只是原始图纸被神不知鬼不觉地替换了,那张有问题的图纸仿佛从未存在过,死过两个人的工地也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和忙碌,所有人都在装傻,工人也换了一批又一批,我每天在巷口的报亭买晨报和晚报,从来没见过一则工地事故报道!”
“嫣嫣,最可笑的,你知道是什么吗?”
安岚突然又笑着流起泪来。
褚嫣心情复杂而沉重,“是什么?”
“我想方设法看到了最新的图纸,竟然和师兄放在家里那份建议修改的版本一模一样!
那是我亲眼见着师兄每晚下工回来,洗完澡后坐在台灯下,一点一点绘制出来的手稿!
我记得手稿完成的那晚,他高兴地拿到我面前,说甲方设计师要画一个月,他只用半个月,我说,你是在原基础上修改嘛,属于站在巨人的肩膀上……
师兄说,不一样,完全不一样,他不是在修改,而是在创造。
我仔细看,果然差距很大,原始图纸的大部分架构都被改变了,但整体看的时候,又觉得只是做了细微调整,完全符合甲方的要求。
可惜师兄的建议稿被退回来了,被视作不自量力,眼高手低。
可就是这么一份‘不自量力、眼高手低’的作品,等到师兄死后,居然摇身一变成了甲方的‘原始图纸’!
他们甚至连设计师署名都没改,就这么掩耳盗铃,以为神不知鬼不觉,这样的肮脏下作,只为了矫饰之前的过错!
嫣嫣,你说,我能不恨吗?”
褚嫣沉默了半晌,轻咬下唇,直到嘴唇发白,才缓缓松开:
“这件事,和谢家有关,对吗?”
安岚含泪笑了出来。
“没错。”
“甲方就是天颂集团,这个项目就是如今的半岛国际酒店。”
“而当年的项目负责人,就是谢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