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雨竹 作品

第720章

第720章

于谦不知何时站到了院中,潘筠帮着拉直骨头,王费隐说接上了,她就掐腰在一旁看王费隐给文书包扎上药:“你这骨头不像是摔的,怎么断的”

文书已经疼麻了,这会儿一点也不疼,一脸生无可恋的四十五度仰望天空,听见潘筠问,脑袋就往后一仰,没看到潘筠,倒先看到了站在潘筠身后的于谦。

他透着一股淡淡的微死感:“他拽的。”

潘筠就扭头。

于谦连忙上前作揖道歉:“是某的过失,情急之下没收住力……”

也实在是没想到文书会这么脆。

文书坐直了,凝眉看向他:“你说什么”

于谦一脸迷茫:“某……”

他瞳孔一缩,脊背一弯,略有些讨好的笑道:“我没说什么呀……”

潘筠啧啧两声,笑着离开,从他身边经过时一句密语飘入耳中:“你的身份要暴露了哟”

于谦:……

他顶着文书的怀疑,一边行礼,一边后退,看着就像是害怕负责任的平民百姓一般。

文书将人上下打量一通之后打消了两分怀疑,但还是疑虑,看着他退出院门,他就回头问王费隐:“王观主,他刚才给我行的是士子礼吧”

王费隐将木条给他固定住,确定手怎么动都不会歪后剪下一条布给他打结挂在脖子上:“这有什么问题天灾之下,众生平等,士子就不受天灾离难之苦了吗”

文书一想也是。

他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叹息道:“这两天被我们县令吓坏了,动不动就怀疑钦差大人微服私访。”

王费隐:“微服就微服呗,你又没干坏事,也算尽忠职守,怕甚”

“可玉山县被治理成这样……”

王费隐:“你又不是县令,你怕啥”

文书一怔,是啊,他又不是县令,他怕甚

可……万一县令把罪责推到

文书一脸纠结,王费隐已经写好药方递给他:“你不算贫户,自己拿着药方去药铺抓药吧,我就不送你药了。”

文书立即回神,用完好的那只手一把握住王费隐,眼巴巴的道:“王观主,入口的药还罢,这生骨膏您得给我一罐呀,外面药铺的药膏哪比得上您的”

“行了,行了,你去找潘筠,让她给你挖一点,一罐是没有的,但可以给你一个月的用量,你还年轻,一个月应该也接上了,后面就换药铺的药膏。”

文书应下,连忙去找潘筠。

潘筠望闻问切的本领一般,所以她和其他几个道士和尚尼姑负责抓药。

文书拿了药方子过来:“王观主让你给我三个月的药膏。”

潘筠看了一眼药方:“药膏没有空的罐子,你回去拿个干净的罐子过来。”

文书应下,就回去拿药罐,出门时看到那个拉伤他的人坐在一堆乡亲中间,乡亲们正唾沫四飞的和他说着什么。

文书皱了皱眉,略一思索,还是摇头把心底的怀疑打飞,决定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不探、不问、不怀疑。

卢远看着文书走远,附耳道:“大人,他怀疑了,要不要……”

“要干嘛”于谦低声道:“他不过一县衙小吏,也算尽忠职守,我们微服是来查真相,不是来害人的。”

卢远:“……大人想到哪儿去了我是说要不要过去警告一下,让他在家休息一天,反正我们明天也要现身。”

于谦脑海中就闪过他们五个手忙脚乱把他拖出县衙后院,隐瞒吴师爷的场景,摇了摇头道:“不必,他就是怀疑了,也未必会上报。而且,怀疑我的,不止他而已。”

于谦坐在人堆里,只是稍稍抛出一个话头,便多的是人来接话,然后,他就知道了很多,很多事。

微服的人总喜欢从平民口中探民生,并不是因为他们知道的多。

平民百姓能知道什么呢

在这里坐着等救济的平民百姓,有近一半的人不知道他们今年换了县令。

他们不知道县令姓什么,叫什么,更不知道县尉和主簿是谁。

只有余下的一半,尤其是老年人,他们才知道多一些信息。

可即便如此,他们也不知道今年朝廷和他们征了银税。

他们只知道,今年的日子特别难过,从过完年开始,好像就有干不完的活。

衙门让他们每家出一丁,从前有优待的孤寡之家也要出人,否则就要出钱出粮;

他们只知道,今年六月初,里正就让他们每户多准备二钱银子的税,至于是什么税,谁也不知道,只知道,日子要更难过了。

只有在外读书,或是在外行走的人才能和于谦说:“听说是加的这二钱银子是银税,朝廷要银矿缴纳的,但银矿拿不出来,布政司就让各州府筹款,各州府又让各县筹这笔钱,县令又分派到我们每一户头上的。”

于谦气乐了:“朝廷今年要江西银矿上缴多少白银”

卢远是锦衣卫,他脑子好得很,直接就报上数:“两千八百六十五两。”

有零有整。

于谦:“就算银矿缴不出这么多白银,全部摊派下来,江西布政司下治十三府,下辖七十八县,玉山县是怎么每户分到这二钱银子的增税的”

两京十三省,江西人口最多,虽然近年户部没有普查江西人口,但用洪武年间的数据,户数也在百万之上。

就算是只取百户数,一户二钱银子,若是户户都要缴纳,只增税一项就是二十万两,和朝廷要求的两千八百六十五两的数据之差……

于谦狠狠地闭了闭眼,起身道:“走,我们进去见一见这位名扬江南的侠义道士。”

王费隐还在给人治病,于谦和卢远挤进院子,他只是抬起眼皮扫了一眼,便垂下眼眸继续给人问诊。

于谦脚步微顿,他很想和这位王观主聊一聊,但显然,他抽不出空来。

于谦看向不远处的潘筠,决定先找她。

从薛韶的口中便知,她虽年少,却绝对不是傀儡。

潘筠刚给一个人抓完药,一抬头便看见于谦,顿时满脸笑容。

卢远凑到于谦身边,一脸不可置信:“大人,你伪装得挺好的,一路我们经过这么多县,玩了好几出,你都没被人识破,怎么到了玉山县,好像每个人都看出您是谁了”

于谦:“没有每个人,只有两个,不,应该说是三个。”

卢远一呆,问道:“除了文书和潘筠,还有谁”

于谦眼睛扫向正在给人问诊的王费隐。

卢远沉默。

于谦朝潘筠走去。

潘筠也干脆,扭头对一个小和尚道:“净尘师侄,这边交给你了。”

比她大,但辈分小的净尘默默地点头应下。

潘筠冲于谦笑吟吟地道:“贵客里面请吧。”

潘筠带于谦去了侧院,那是专门堆放粮食和药材等物资的院子。

妙真在这里统筹,偶尔有人过来领粮食、药材等物资,但人很少,可以找到僻静的谈话地。

妙真看见他们,也不问俩人是谁,转身便进屋给他们拿来三个小马扎。

潘筠递给于谦两个,对妙真道:“去沏壶茶来,于大人说了很多话,应该口渴了。”

妙真应下,转身离开。

潘筠扭头问于谦:“于大人吃了吗”

于谦掏出怀里的碗道:“刚在外面领了一碗粥,现在不怎么饿。”

但成年男子,一碗粥怎么可能会饱潘筠让妙真拿了一碟米糕出来。

“将就一下,这宅子曾经是废弃的,很多桌椅都没了,我大师兄被困在此处,它便成了义院,各处都被用了,只这里还空一点。”潘筠随手将碟子放在地上。

于谦并不在意,随手捏了一块米糕,含笑问:“潘道长是怎么认出在下的”

潘筠:“我说是望气,于大人信吗”

于谦:“若是从前,我定不相信,但现在,我信。”

潘筠眼睛大亮,“哦”了一声,身子前倾:“我知道,儒生向来主张子不语怪力乱神,对鬼神相面等玄术都是敬而远之。”

于谦颔首:“即便我现在相信潘道长,我亦是这样的态度。”

潘筠钦佩道:“很少有人能在新认识之后还可以坚持从前的坚持,就为了于大人的这份坚持,您有什么想问的,只管问,贫道能回答的,都会回答。”

于谦沉吟片刻,问道:“听闻叛军的二当家王小井出自三清山下的汾水村,而今早,蔡晟放了王小井的家人,其家人不知去向,他们可是在潘道长手上”

潘筠挑眉:“于大人今天刚进的城,竟然就查到这点了”

于谦:“蔡晟收押叛军家眷并不是秘密,为了震慑贼人,他可以说是广而告之,我在人群中稍一打听便能打听出来。再派人去土地庙一探,便知道全部了。”

潘筠道:“我也是今早才知道王小井家人被放出狱的消息。”

于谦坚持问:“他们在你手上吗”

潘筠冲他挑眉,笑而不语。

于谦大松一口气:“在你手上就好,还请潘道长保护好他们。”

潘筠给他倒了一碗茶:“于大人的意思是”

“我虽不知道你是怎么让蔡晟放人的,但你费劲做这事,不就是想保住王小井一伙人吗”

潘筠收起脸上的笑容,郑重道:“于大人可以保下他们吗我听说朝廷派了大军南下平叛,福建那头打得很厉害。”

“福建是福建,江西是江西,”于谦道:“福建的叛军已达六万,且还在不断扩大,但江西这里只两小支在做乱,宋大林这一支不过两千多人而已。”

“大人,我不知道江西另一支叛军是什么情况,但宋大林和王小井他们确实是被逼无奈。”潘筠沉声道:“朝廷得让百姓有生存的空间,否则,为了活着,骨肉可相食,何况造反”

卢远低声呵斥:“大胆!即便是骨肉断绝,也不得对君不忠!”

于谦伸手止住卢远,和潘筠颔首道:“我会为宋大林和王小井陈情,招安这一支叛军,但你也要保证他们不再作乱。”

潘筠:“只要朝廷给他们活路,他们就不会再作乱。”

于谦:“你所认为的活路是什么”

潘筠道:“今年每户二钱的增税取消,再减轻劳役……”

潘筠顿了顿后道:“于大人,衙门给派的抬轿、打扫、打更、急递铺等劳役太多了,要求太过严苛,民苦不堪言。”

于谦抿了抿嘴,低声道:“潘道长,你知道,这是太祖高皇帝定下的规矩,你要减去这部分劳役,几乎不可能,你还是提实际一点的要求吧。”

潘筠:“还有矿工的工钱,劳作的时长……”

潘筠把宋大林那天晚上提的要求又完善了一些提出,于谦眉头一直紧蹙,认真的听着。

听到中间,他已经忍不住起身转来转去。

待听完,他目光炯炯地盯着潘筠问:“这是宋大林提出的还是谁替宋大林提出的”

潘筠面不改色的道:“全是宋大林的条件。”

于谦忍不住一拳捶在掌心,叹道:“实乃柱国之才啊,宋大林没读过书”

潘筠:“没有。”

于谦急切的转了两圈后回头:“我会尽全力保住他们的,但我需你替我转告给宋大林,我目前做不到他提出的所有条件。”

潘筠:“你能做到多少”

“只能做到三条。”

潘筠:……她提了这么多条件,条条他都说好,结果他就能完成三条

她强忍住脾气,问道:“哪三条”

“一,免去他们的罪行;二,免去二钱的增税;三,增加矿工的工钱和减少其劳作时间。”

潘筠松了一口气,这倒全部是宋大林的条件,至于其他的,行吧,是她要求太多了。

潘筠:“好,我去和他谈。”

于谦问:“潘道长有多大的把握”

“只有五成,但我会拼尽全力,”潘筠一脸严肃:“即便是拼去我的性命,我也会完成的。”

于谦也呼出一口气,挤出笑容来,与她行礼道:“如此,就有劳潘道长了。”

潘筠:“客气,客气。”

“那我还有一个要求。”

潘筠扶着他的手一僵:“什么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