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仅 作品

第14章 光年以外

 顾嘉年没有听出他的言下之意,只是摇了摇头。

 她是怕他不来。

 她不再说话,默默地吃起冰淇淋。

 顾嘉年来云陌之前很少吃冰淇淋,也很少喝冷饮,爸妈说吃凉的容易生病,生病了就得去医院,会耽误学习。

 来了云陌之后,她经常去村里的小卖部买那种一块钱一根的奶味小布丁,后来外婆一次性买了一整批,冻在家里的小冰箱里。

 外婆说人其实没有那么脆弱,只要不过量,夏天吃冰冬天吃辣,其实没有那么多的忌讳。

 只是没想到这集市上冰淇淋的味道竟然比小卖部里买的好吃多了,顾嘉年一口接一口吃得停不下来。

 迟晏看她吃得欢快,觉得自己仿佛也有了点胃口,于是也跟着吃起来。

 他边吃边问:“刚刚听你外婆说起,我才想起来,你小时候好像是叫亭亭,亭亭玉立的亭吗?”

 顾嘉年摇了摇头:“是停下来的停。外婆说我小时候太能闹腾了,总是漫山遍野疯跑,所以才起名叫停停,希望我能停一停。”

 迟晏回忆了一下,点头:“是有点。”

 “有点什么?”

 “有点疯,人来疯。而且你从小就……”,他看了眼桌上那个被她吃了一大半的冰淇淋,说道,“特能吃,那会儿每个周末我去你外婆家吃饭,你都会盼着我来。你外婆还以为你很喜欢跟我玩,其实你就是盼着我给你带校门口小吃店卖的零食。有一回我忘记了,你一整个周末都没理我。”

 “……”

 顾嘉年完全想不起来,赧道:“我那时候太小了,不懂事。而且我现在没有很能吃,是你的错觉。”

 只是前些日子一直没有胃口,今天突然想通了一些事情,所以比较想吃东西罢了。

 迟晏闻言挑着眉看了她一眼。

 这么一看,这小孩真的变化很大,都说三岁看老,她这完全就已经变成另外一个人了。

 他忍不住问她:“你现在很大么,要这么懂事干嘛?”

 顾嘉年闷声反问:“懂事点不好么?”

 “再说了……我也没你想象中那么懂事。”

 她说着,埋下了头,敛了表情默默吃冰淇淋,不再说话。

 迟晏抬了抬眉心。

 怎么还有情绪了?

 小孩的心思可真难猜。

 俩人吃完冰淇淋后,顾嘉年走到铺子旁又买了一个,打算带回家冰起来,明天再吃。

 她想了想,外婆吃不了凉的东西,于是便只给贺季同带了一个。

 结完账转身,迟晏正诧异地看着她。

 目光慢悠悠地从她手里的两份冰淇淋转移到她的肚子上。

 顾嘉年读懂了他的眼神:“……”

 “这份是给季同哥的,”她解释着,然后指着另一份,声音小下去,“这份是给……给咕噜的。”

 还补充了一句:“咕噜是我外婆养的猫,特别喜欢吃冰淇淋。”

 迟晏没有拆穿她:“哦。”

 两人开始慢悠悠地往游戏厅的方向晃悠。

 早上七点多,阳光褪去了温柔,变得炙热。

 早集已经接近尾声,路旁一些小摊小贩们开始收拾铺位,行人们也大多结束了采购,陆陆续续地结伴归家。

 顾嘉年推开游戏厅的门。

 门口那台游戏机处,贺季同的角色正粗暴地被一个小孩儿按在地上摩擦。

 “季同哥,我们逛好了,去找外婆吗?”

 贺季同正焦头烂额地狂按着手柄,听到顾嘉年的声音,犹如遇到了救世主。

 他几乎是热泪盈眶般回头,把剩余的游戏币一股脑推到和他对战的男孩面前,说道:“哥哥先走啦,我朋友找我有急事,特别急,下次再认真跟你玩。”

 小男孩儿一脸睥睨地撇了撇嘴:“你认真了也打不过我。”

 “……”

 贺季同满脸郁色地挤出人群,摊着手抱怨:“这些小孩儿怎么这么凶狠啊?不知道尊重长辈么?迟晏,要不你帮我报仇吧?你肯定能揍得他们哭着回家找妈。”

 迟晏干脆利落地拒绝了他:“被小孩欺负和欺负小孩都挺可耻的。”

 贺季同:“……”

 他企图采用激将法:“我觉得你可能也不一定能打过那个小孩儿。”

 迟晏却不为所动:“哦,那就打不过吧。”

 “能打得过你就行。”

 贺季同:“……”

 顾嘉年没忍住笑出声来,顺便把手里的冰淇淋塞给他。

 贺季同扬了扬眉毛,笑着伸出手拍了拍她胳膊:“哇还是我们嘉年妹妹好,还记着我,不像某些人,六亲不认。”

 他说着,打开冰淇淋的盖子,挖了一大口塞进嘴里。

 三个人又一起逛了一会儿,去米店接上外婆,开车回云陌。

 回去的路上是迟晏开车,贺季同坐在副驾驶上边玩游戏边吃冰淇淋。

 他吃得停不下来,忍不住回头问顾嘉年:“这是什么味道啊?挺不错的。”

 “好像是芝士酸奶味的。”

 “哦,难怪吃起来酸酸的,那你那份是什么?”

 “我这份和你的一样。”

 顾嘉年见他吃得香,忍不住有点馋。

 她已经忘记了刚刚撒的谎,打开冰淇淋盖子挖了一口。

 果然很好吃,不过……好像还是刚刚跟迟晏一起吃的那个巧克力味的更甜一点。

 一路再无话。

 外婆正在闭目养神,顾嘉年百无聊赖地拿出手机。

 先照惯例查看了微信消息,依旧没有北霖来的新消息。

 北霖的事好像真的离她很远了。

 那些秘密或许随着她的离开,被埋藏进回忆里,再也不会被发现了吧?

 她满心侥幸地想着。

 顾嘉年安心地退出微信界面,点开相册,浏览今天在集市上拍的照片,心里有些失望。

 她只是拍了街景、行人和一些新奇有趣的摊位,却没有好意思拍一张他。

 直到翻到那张在冰淇淋铺拍的对镜自拍。

 她悄悄把手机屏幕往自己这边倾斜了一些,两指放大看着照片。

 镜子里乍一看像是只照到了她自己,但放大看去,左上角有他,托着下巴靠在桌上懒洋洋的姿势。

 按下快门的那一瞬间,他似乎发现了她在自拍,正睁开眼看着她。

 顾嘉年看了许久,打开备忘录,编辑了一条随笔。

 “今天一起去了早集,一起吃了馄饨,还一起吃了同款冰淇淋。等会儿要邀请他来参加我的成人礼。”

 接着配上这张照片。

 她向来有用备忘录记随笔的习惯,但全都是每日学习任务、看书笔记等,从来没有记录过自己的情绪与生活。

 这是第一条,是关于他。

 顾嘉年摁灭手机,抬起头看向车前。

 他的卫衣袖口卷起了一小截,露出白皙的小臂皮肤。

 搭在方向盘上的手指修长,骨节清晰,落有斑驳树影。

 她像是藏起了一个只属于自己的秘密。

 *

 几分钟后,车子停下。

 迟晏打开后座车门,有始有终地扶着外婆下车。

 外婆走到桂花树下,笑眯眯地看着从另一侧下车的顾嘉年。

 她手里拎着一袋花花绿绿的文具,白皙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那模样同早晨相比仿佛焕然一新了。

 倒是有了几分小时候的模样。

 外婆忍不住招呼她“停停,快过来,站在我身边,让小迟给我们拍张照。”

 顾嘉年虽然不知道外婆为什么突然提出要拍照,但依旧乖乖点出手机相机交给迟晏。

 她站在外婆身边,伸手搂住她瘦弱的肩膀,对着镜头拘谨地比了一个耶。

 迟晏远远地拍了几张之后,检查了一下两人的神情。

 片刻后他朝她们走过来,把拍好的照片递给外婆看。

 顾嘉年注意到他脸上有着一闪而过的古怪神色,还以为是她的照片不好看,不由自主地咕哝了句:“我不上相。”

 外婆却很满意,仔仔细细看着照片:“瞎说,怎么不上相了,我的停停漂亮着呢。”

 顾嘉年凑上去看照片,不由得怔愣了片刻。

 竟然是好看的,甚至是她从来没察觉过的好看。

 照片里,一老一少相互依偎着站在枝繁叶茂的桂树下,都冲着镜头笑弯了眼。

 满头银丝与乌发及肩,眉眼之间有五六分相似。

 顾嘉年忽然想起闲聊时,二舅曾说过,外婆年轻时候是这十里八乡出了名的美人。

 她十分赞同。

 老太太现在虽然眼角满是皱纹,脸上也不可避免地长了老年斑,但仍旧是个精精神神、漂漂亮亮的老人家。

 而顾嘉年自己竟然也比高中时候好看了许多。

 她的头发长得快,中学时爸妈为了让她节省洗头的时间,每个月都会带她去理发,保证长度只到耳下。

 发型也是最土气的样式,里里外外打薄之后紧紧贴着头皮,从背后看起来像个小男生。

 然而几个月过去,她的头发长长了许多,已经慢慢越过下巴,快要及肩了。

 不再打薄的厚实发顶衬得一张脸格外的小。

 甚至,她学会了怎么笑。

 对比学生证上灰扑扑的打扮和满面愁容、寡淡无趣的脸,现在的她仿佛慢慢褪去了那层阴郁晦涩的外壳,露出了原来的面孔。

 相较于顾嘉年的惊讶,外婆看着那张照片却悄悄红了眼眶,她连连说着:“真好,真好。”

 她的眼里夹杂着欣慰与心疼:“上次我们俩站在这棵桂花树下拍照,已经是十年前的事。那天你爸妈把你从我身边接走,你抱着这颗桂花树大哭,说什么都不肯离开。我就和你说,我们祖孙俩一起在桂花树下拍张照。等你顺顺利利地在北霖读完书再回来看外婆。”

 “一转眼十年过去了,我的停停长得比外婆都要高了。”

 顾嘉年也跟着红了眼。

 她这十年一次都没回云陌,每个假期都在作业和补课中度过,却连“顺顺利利”四个字都没能做到。

 是她辜负了外婆的期待。

 拍完照,外婆原想邀请两个年轻人留在家里吃饭,但贺季同马上要回昼山,迟晏则想回去补觉,便只能作罢。

 顾嘉年送他们到车边,踌躇了会儿,鼓起勇气问道:“下周三我过十八岁生日,外婆说要简单办一场,你……你们来吗?”

 贺季同挑了挑眉:“成人礼?那是大事啊,嘉年妹妹,想要什么礼物?”

 顾嘉年朝迟晏看去,他没有说话,眉心却几不可察地抬了抬。

 至少没拒绝。

 顾嘉年弯了弯嘴角,又看向贺季同,摇头说道:“不需要礼物,只是简单吃顿饭,你们人来就行。”

 她说完,提着东西准备和他们道别,却听到迟晏忽然开口:“你帮她把东西拎进去。”

 是对贺季同说的。

 贺季同不爽他的支使,撇嘴道:“凭什么?你是没长手还是没长腿?”

 顾嘉年低头看了眼那两个完全不重的袋子,连忙摆手道:“不用,我自己能拿的。”

 迟晏沉默了会儿,对贺季同说:“……你帮她拎进去,我晚上教你打游戏。”

 “……”

 “你他妈不早说。”

 贺季同迅速开门下车,从顾嘉年手里接过那几个袋子大步往屋里走,动作仿佛行云流水。

 顾嘉年两手空空地怔在原地,满脸茫然地看向迟晏。

 他看了眼贺季同远去的背影,慢悠悠地走到顾嘉年身边,居高临下地低头看着她。

 顾嘉年后知后觉明白了:“……你有话跟我说?”

 “嗯。”

 什么话非得支走贺季同才能讲?

 顾嘉年耳朵有点热,不自然地说道:“那……你说吧。”

 迟晏难得地迟疑了一会儿,似乎在思考接下来的话。

 片刻后,他慢慢说道:“我刚刚退出相机软件的时候,不小心在后台程序里看到了你的备忘录,你忘了关后台。”

 “抱歉。”

 “……”

 看到了她的……备忘录?

 她刚刚在车上写的那个备忘录?

 顾嘉年的大脑在那一瞬间停摆,等回过神来后,脸色瞬间涨红,又立马变得惨白。

 她怎么会没有关后台?

 怎么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她完了。

 他全都知道了。

 还说了“抱歉”。

 这种时候的道歉,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意味着什么。

 难怪要把贺季同支走。

 是不是下一句话就该拒绝她了?

 顾嘉年从小到大第一次喜欢一个人,刚从想要放弃的心态里挣扎出来,决定默默喜欢他,却就这么猝不及防地结束了。

 还是以一种最难堪的方式。

 她的脑袋嗡嗡作响,眼眶开始发酸,简直有想要逃跑的冲动。

 以后是不是不能再去他家看书了?

 他也不会再见她了吧?

 顾嘉年白着脸低下头,满心都是被拆穿的羞耻以及暗恋失败的难过。

 她像个犯了错的孩子,全然不敢直视他。

 可下一秒,却听到他斟酌的语气中带有些许安抚。

 “不要怕,你这个年纪会有这种感情很正常,而且只有我看到了。我没有要打探你隐私的意思,也不会告诉别人。”

 “但是我表哥这个人从小到大就神经大条,对所有人都很自来熟。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他有时候可能没有什么边界感,容易被误会……”

 迟晏说着,停顿了一会儿,仿佛特意留了几秒钟给她做好心理准备:“……他有喜欢的人,已经很多年了。”

 顾嘉年抬起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