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仅 作品

第32章 野星为灯

 贺季同听到他自信满满的话,继续冷笑了一声,不置可否。

 他又何尝没有过这种信心十足的时候,现在嘴越硬,以后脸越疼。

 爱情,就是个屁。

 迟晏不再贫嘴,慢悠悠说道:“对了,嘉年过段时间要回云陌,想给我们带礼物,她让我问问你想要什么。”

 贺季同愣了一下:“嘉年妹妹要回来了?也对,今年高考应该结束了吧?还是嘉年妹妹有良心,知道惦记我这个哥哥,我不挑,不要太贵就行,没道理让个小孩子破费。”

 迟晏一脸“算你识相”的表情,打发他“:“行了,该说的都说了,你可以滚了。”

 贺季同也不想再待着讨人嫌,打算说完正事就走。

 “上午商沐工作室打电话过来,说程遇商近期有一本小说要影视化,好像叫……《荒原》还是《荒野》的,就是在你前一年拿木华奖的那本。他想找你当编剧,价开得很高,你接吗?”

 他说完,好半天没有听到回复。

 贺季同抬眼看去,迟晏正对着办公桌上的电脑,面无表情地滚动着鼠标。

 长睫敛起,脸上的情绪一瞬间收起来。

 连掩饰都懒得。

 贺季同内心腹诽,还好意思说他死人样,他自己才是阴晴不定,前一秒还在笑他,现在又不知道在不爽些什么。

 是嫌工作太多?

 还没等他张口,迟晏语气平平地说道:“拒了吧,以后有他们工作室的合作电话,直接拒了。”

 “……”

 贺季同没忍住:“商沐是国内数一数二的文学工作室,而且他们涉猎很广,除了程遇商这张王牌之外,还涉及网络文学、微小说、漫画等领域,手里的大ip不计其数。”

 “大作家,虽然你有拒接的权利,起码也得说一声原因吧?”

 迟晏却默不作声,没搭理他的控诉。

 贺季同只好忍下来,猜测他或许是不喜欢程遇商的作品。

 仔细想想这俩人应该没什么过节,甚至或许都不认识,就因为不喜欢作品风格就拒绝合作。

 作家果然都多少有点毛病。

 “那就不说这个,《林中人》的出版社已经找好了,等书号批下来就能出。你打算找谁写序?”

 迟晏终于停下滚动鼠标的手指,不紧不慢地说道:“我想问问我的导师。”

 贺季同怔住:“沈晋?……你是不是真的有毛病啊,找虐?上次《昼夜》的首映式,我听你的话上门邀请他,那老头可是让我吃了好大一碗闭门羹。”

 迟晏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停顿片刻后,他说道:“这次……我亲自去。”

 *

 北霖一连晴了许多天。

 高考完的两周里,顾嘉年除了出门参加各式各样的聚会,就是关在房间里看书。

 她一整年没有看书,如饥似渴地看了好多本。

 仅有的一家人相处的晚饭时间,爸妈一直在催她对答案、估分。

 顾嘉年被催得烦,到后来索性连吃饭都不出房门了,自己躲在房间里点外卖。

 好在这段时间爸妈单位都很忙,没有太多心思管她。

 这天晚上是最后一场聚会,在九中附近的一个酒吧举行,半个班的同学都会去。

 初夏傍晚的阳光撒进房间里,给每件事物镀上一层金光。

 出发去聚会前,顾嘉年在收拾着带去云陌的行李。同一年前一样,她依旧没有太多东西,几件衣服几本书……以及迟晏写给她的那九封痕迹满满的信。

 收拾完行李,夜幕已经降临。

 顾嘉年打了个车到酒吧街。

 这一带的灯光刻意调得很昏暗,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暧昧感。

 顾嘉年照着群里说的地址走进其中一间酒吧,刚走到吧台前,便看到陆许阳站在吧台里,正低着头调酒。

 他怎么在这里,兼职?

 顾嘉年怔了片刻,不想招惹是非,下意识地低头绕过吧台,却听到身后陆许阳喊了一声:“喂,十班的酒都是我给调,你喝什么?”

 顾嘉年知道陆许阳是在叫她。

 她原本不想理会,可沉默了一会儿,又觉得反正以后也不会再见面了。

 无关紧要的人和事,没必要费心去躲避。

 顾嘉年想到这,回过头,面无表情地看了眼墙上的菜单,从中挑了一个看起来最温和的,语气平常道:“那就来杯‘长岛冰茶’吧。”

 她话音刚落,陆许阳看着眼前那张素面朝天又懵懂无知的脸,嗤笑了一声:“大姐,长岛冰茶,你还真以为是茶么?”

 “长岛冰茶,”他一字一句说着,“是由伏特加、朗姆、金酒和龙舌兰四种基酒调制而成,酒精度数高达百分之四十。”

 顾嘉年愣了一下。

 这个度数的酒她可不敢碰。

 片刻后,她语气平直地请教:“那有什么温和点的推荐吗?”

 倒是没在意陆许阳恶劣的语气。

 毕竟这次起码他还提醒了她,没有眼睁睁地看着她出洋相。

 陆许阳没说话,双手快速地上下摇着调酒杯,借着酒吧里忽明忽暗的灯光,盯着顾嘉年的脸好一会儿。

 她很漂亮。

 哪怕在这种觥筹交错的场合,凭着一张素面朝天的脸却没被任何人比下去。

 顾嘉年的漂亮他在初中时候就见到了端倪,只是那会儿还没太多人发现。

 初一那年,他每周都往读书角跑,开始看书、写读书笔记,勤快到连一起玩的几个哥们儿都以为他要开始发奋图强成为一个文艺青年了。

 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只是为了能名正言顺坐在她身边,偶尔看一眼女孩子藏在厚厚的刘海和木讷的镜框下的侧颜。

 她看书的时候,眼睛和嘴角都会不自觉地弯起来,整个人都发着光。

 真的很漂亮。

 以至于这么多年来。

 哪怕是最讨厌她的那段时间里。

 他都没有忘记过她,只能用尖锐的敌视来掩盖。

 可如今几年过去,她的漂亮已经藏不住了。

 曾经被灰头土脸的装束与呆滞紧绷的神情所掩盖的美貌,一点点剥出壳来。

 这美貌躯壳下的灵魂,也变得越来越耀眼。

 模考之后,他看到“顾嘉年”个字,挂在了榜单的首位。

 她就像一个椰子。

 剥掉灰扑扑的外壳,只剩下纯净的美好与清甜。

 陆许阳陡然低下头,自顾自调了另外一杯酒推给她。

 “,椰林飘香。”

 他难得没有出言讽刺,只是淡淡道:“这杯更适合你。”

 顾嘉年客气又疏离地道谢,端起酒杯往里走,四处张望着找同学们。

 毫不费力地找到了——托她同桌的福。

 宋旻雯早就到了,正坐着喝一种蓝色的鸡尾酒,酒杯上沿还卡着半片柠檬。她原本就五官明艳,在酒吧五光十色的灯光下,更有一种魅惑众生的美。

 众人正凑成四五桌,在玩桌游,其中一个女孩看到顾嘉年,眼睛一亮,朝她招手。

 “嘉年,这里!”

 “齐了齐了,咱们班两个级花都到了。”

 “那咱们这桌岂不就是全酒吧最靓的一桌!”

 “是啊,而且好巧,这个酒吧好像是十二班陆许阳家的,他还给我们打了五折,可以使劲点!”

 二十几个高中毕业生,都是刚刚迈入成年这个门槛,装模做样地学着大人来酒吧,却完全不懂酒,全都乱七八糟瞎点一通。

 陆许阳没有像刚刚那样出言提醒,他们点什么就调什么,几次送酒过来都木着张脸。

 顾嘉年倒是不敢瞎点,两次都点了同样的椰林飘香。

 酒精度数低,再加上里面甜淡的椰子味的确很好喝,两杯下去除了头有些晕之外,意识还很清醒。

 大家心里都清楚,今天是最后一场聚会,之后就要各奔东西了。

 趁着这个时间点,告白的告白、和解的和解,两个曾经在班里打过架放过狠话的男孩子互相碰了碰酒杯,一笑泯恩仇。

 女孩子们抱在一起哭嚎了一晚上,顾嘉年也几次红了眼眶。

 她在十班算是外来者,短暂的一年,甚至都来不及了解每一个同学。

 可十班却让她第一次感觉到,融入集体,和大家一起哭一起闹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

 最后一轮结束,陆许阳过来收酒杯。

 顾嘉年正在低头照顾喝得烂醉的宋旻雯,由着他把面前空空的酒杯收走。

 陆许阳拿起酒杯放在托盘上,却没有立刻转身就走。

 昏暗的灯光下,他突然开口:“顾嘉年,我只问你一次。”

 顾嘉年没听清他说什么,抬头问道:“……什么?”

 陆许阳拉长呼吸,面无表情地问:“你上次说,你从来没瞧不起任何人。在你的记忆里,你真的没有伤害过我们之中的任何人吗?”

 顾嘉年被他问得一愣。

 哪怕是度数很低的椰林飘香,喝了两杯之后也难免有点晕乎。她不知道他问这话是什么意思,下意识地说道:“没有。”

 又加了一句:“从来没有。”

 半晌后,陆许阳转过身。

 顾嘉年恍惚中看到他端着托盘的手握得很紧,紧到手指关节都发着青。

 酒吧嘈杂的音乐声里,他的声音低低传到她耳边。

 “行,那我就勉强信你。”

 顾嘉年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端着酒杯走了。

 耳边只剩宋旻雯醉意十足的呜咽声:“什么信不信、勉强不勉强的……呜呜呜我们小嘉年,他这么爱她,她也这么爱他,他们俩怎么能是亲兄妹……”

 她说着,一边晃晃悠悠地踉跄站起来:“……我不相信,我要去给他们做血缘鉴定!”

 “……”

 她同桌除了不爱读书之外,爱好很多,除了打游戏很牛逼之外,还很喜欢看言情小说,而且是越古早狗血抓马,她越爱看。

 自从认识顾嘉年之后,她就多了一个癖好。

 那就是把顾嘉年的脸代入那些女主,每天看得两眼放光。

 被宋旻雯这么一打岔,顾嘉年心里的一丝疑惑也完全被抛掷脑后,她好脾气地把宋旻雯摁回座位上,大度地哄道:“行了行了,血缘鉴定结果出来了,我们不是亲兄妹,是医院抱错了。”

 宋旻雯眯着眼欢呼起来。

 等把宋旻雯送回家。

 顾嘉年独自走在回小区的路上。

 都市里沉昏的夜,华灯初上,人影憧憧。

 微凉的风吹进她眼睛。

 她的高中时代。

 所有痛苦的,不安的,温馨的,畅快的。

 真的就这样结束了。

 顾嘉年拿出手机,给迟晏拨了个语音电话。

 那边很久才接起来。

 电话那头的背景音很嘈杂,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却在笑。

 “聚餐结束了?喝酒了吗?”

 或许是酒精的后劲不知不觉地上涌,顾嘉年顿了顿,没有回答,而是晕乎乎地说道:“迟晏。”

 “我有一点想你……”

 她话音刚落,电话那头突然顿住。

 顾嘉年意识到了自己说了什么,脸色蹭的一下爆红,结结巴巴地改口道:“我是说,你们大家……我明天回云陌。”

 他宽容地没计较她的变卦,声音沉沉地说道:“嗯……是二十四号出分?”

 顾嘉年“嗯”了声,补充道:“二十四号晚上。”

 便又听到他说。

 “好,我这两天正好也很忙,那我二十五号去云陌找你。”

 “嗯。”

 *

 翌日一早,顾嘉年坐上了由北向南的高铁。

 只不过这一次她不是一个人。

 爸妈前阵子一直在加班,说是为了能休年假,带她回云陌。

 顾嘉年对这份好意不予置评,觉得他们大概是为了能盯着她出分。

 到外婆家时已经是傍晚,云陌的夏天一如去年,火红的夕阳染透了半边天,空气里散发着灼热与通透。

 稻田长了新的一茬稻苗,依旧碧绿如洗。

 外婆一整个晚上都情绪高涨,拉着顾嘉年问个不停。

 在学校里吃得好不好、睡得香不香,又说她瘦了,心疼得不得了。

 出分前的两天,顾嘉年哪儿也没去,在家里待着看书。

 按照往年的惯例,北霖教育考试院官网会在二十四号晚上十点之后开放高考分数查询窗口。

 爸妈这两天也早出晚归,说是好久没回云陌,要出去走访亲友。

 顾嘉年不怎么关心,他们不在家,她还能喘口气。

 他们在家的时候无非就一个话题,让她估分。

 要么就是很焦虑,一个劲地问她答题卡填满了没,会不会失误、作文有没有跑题。

 二十号那天晚上,爸妈还没有回来。

 顾嘉年早早地就洗漱完躺在了床上,却翻来覆去辗转难眠。

 关于高考的分数,她尽管紧张,但大致心里有底。

 考完之后的这些天里,她虽然没有估分,心里却几次复盘了当时考试的状态,觉得自己的发挥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至于……

 顾嘉年忍不住点开微信,看着和迟晏的对话框。这两天她忍住了,没找他聊天。

 他大概像上一通电话里说的那样,很忙,所以也没有找她。

 上通电话里,迟晏说过,他后天回云陌。

 也就是说,明天晚上出分后,另一个结果也会接踵而至。

 顾嘉年把手机放在枕边,翻了一个身,看向窗外。

 有几只同样未眠的飞蛾扑向书桌上散着暖光的台灯,云陌的夜晚安安静静地降临。

 去年离开的时候,她跟他告白,要他一年后再给她这个答案。

 这一年里,他们通信九次,见过两次面,打过语音通话,却默契地没有再提这件事。

 但顾嘉年觉得,迟晏应该没有忘,只是不知道他会怎么答复她。

 她心里很没底,脑海里反反复复地想着这一整年来他们的每一个交集,他说过的每个字、在她面前的每个表情和信里的每一句话。

 诚然他对她一直很好,不厌其烦地回复她的信,去北霖出差不忘来看她,给她买衣服,在她高考之后第一时间打电话给她,叮嘱她好好休息。

 但这些却难以得出什么结论。

 在她同迟晏表白之前,他对她就很好,把她当妹妹照顾。去昼大的时候跟同学介绍,说的也是“亲戚家的妹妹”。

 而他这一年来的每一封信件也好,在北霖时候的每个举动也罢,似乎都没有任何超过界限的举动。

 顶多……顶多就是那天送她回学校时,帮她拢了拢围巾。

 顾嘉年胡思乱想着,扯过被子盖住脸,强迫自己中止了这种没结果的内耗。

 反正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不管是什么结果,后天就有答案了。

 *

 第二天,顾嘉年刚起床便收到了班主任的消息,说是今年北霖查分时间比往年提前了十二个小时,从晚上十点改成了上午十点。

 班主任在家长群里发了通告,顾嘉年下楼的时候,爸妈已经打开笔记本电脑,坐在堂屋里等了。

 他们俩昨天直到半夜才回来,说是去昼山找几个老同学吃饭。

 见到顾嘉年慢悠悠地从楼梯上下来,妈妈蹙眉催促道:“磨蹭什么呢,快点下来,还有几分钟就可以查分了,我和你爸昨晚可一晚上没睡着,你倒是睡得香。”

 顾嘉年没搭腔,去外婆房间里,要外婆来陪着她一起看。

 很快,十点到了。

 顾嘉年仔细地输入学号、姓名,镇定地点击查询。

 大概是整点查分的人太多,系统非常卡,接连刷新了好几次页面都一片空白。

 直到十点零二分的时候,最后一次刷新界面成功。

 顾嘉年的分数表格倏地跳出来。

 她掠过每一项单科分数,直接看向总分,呼吸忽然停滞。

 眼眶却不可抑制地热起来。

 姓名:顾嘉年

 总分:689.00

 竟然比模考考了全校第一的那一次,还要高十分。

 她成功了。

 顾嘉年的脑子里乱乱地浮现出过去一年中繁忙的四季。

 那些冷暖自知的夜晚,寝室熄灯之后,她都借着小卖部买的手电筒些微的灯光伏案苦读。

 小手电筒里的两节五号电池换了无数次,摞成小山的水笔写完最后一点墨,整沓整沓的试卷和稿纸堆满了书桌。

 那些咬牙度过的白昼与黑夜给了她答案。

 从差生到好学生,再从好学生到尖子生。

 时光终究没有辜负她。

 这一刹那整个堂屋里都静止了。

 直到几秒钟后,突然传来了妈妈激动的欢呼和外婆难以抑制的抽泣声。

 老人家不懂什么样的分数才能上昼大的分数线,但也知道,六字开头的分数有多么难以达到。

 她的停停为此,浑身上下掉了七八斤肉,瘦得快要皮包骨。

 外婆抹着眼泪,一遍一遍拍着顾嘉年的手背。

 “好,真好。阿婆就知道,我的停停想要做什么,一定能做好。”

 顾嘉年红着眼睛,点了点头,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整个人都有点抖。

 她镇定下来,听到爸妈已经开始挨个打电话。

 给一些许久没见的亲戚朋友,当然还有同事、同学们,此刻轮番成为了他们炫耀的对象。

 “……北霖大学和昼山大学都是没问题的,这两所学校分数线差不多,我们打算让她报北大,以后在北霖找工作更方便。”

 “……那是,我们这么多年还是没少花心思……哪里哪里,文科之后的出路怎么样还不确定,大学阶段也是不能放松的,毕竟是全国最顶尖的学府,竞争压力这么大,但凡松懈就会被淘汰,我和她爸可不能掉以轻心呢。”

 “……去年?没有,我们就是觉得霖高的教育机制不适合她,所以才给她换成九中的……九中对于文科也比较重视嘛。她从小底子打得好,升学的每一步我们都盯着,稳扎稳打上来的……这叫厚积薄发,总算不枉我和她爸辛苦了那么多年……”

 顾嘉年眼角的泪意还没有干,却突然觉得有点反胃。她冷眼看着,同时心里面有另外一种难以抑制的冲动升起来。

 她想要同他分享。

 当面告诉他,她做到了。

 告诉他,她没有辜负他的信任。

 心脏越跳越烈,滚烫的情绪在心底剧烈地蔓延。

 她大概是等不到明天了。

 顾嘉年回头同外婆报备了声:“阿婆,我出去有点事,晚上再回来。”

 她说着,步并作两步跑到楼上,拿上手机和钱,再一次毫无计划地踩着满山的竹叶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