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无忌苦笑着摇头,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弧度:“舅舅?在皇权面前,血缘亲情又算得了什么?当年先皇为夺皇位,连亲生父亲兄弟都能狠心对付,如今的陛下,不过是学了几分先帝的手段罢了。在这至高无上的权力面前,哪有什么真正的亲情?”他的话语中满是沧桑与悲凉,仿佛将一生的执念与失望都化作了这几句叹息。
躲在暗处的姜逸听了这话,险些忍俊不禁,肩膀微微颤动。李世民则狠狠瞪了身边乔装的长孙无忌一眼,压低声音说道:“辅机啊,真不知道在你心里,朕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狠角色。”语气中既有调侃,又带着几分复杂的情绪。
长孙无忌顿时涨红了脸,表情尴尬至极,支吾着说不出话来。毕竟眼前这番对皇帝的怨怼之言,是从“自己”口中说出,他纵使有千百张嘴,此刻也无从辩解,只能硬着头皮,默默承受李世民的目光。
牢房内,长孙冲如遭雷击,瘫坐在地,像是被抽干了全身的力气,声音充满绝望:“那我们现在怎么办?难道就只能坐以待毙,真的没有一点办法了吗?”他抬起头,眼神空洞地望向父亲,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长孙无忌看着这个单纯天真的长子,眼中满是无奈与怜惜:“办法?除非你能让你姑姑或者先帝死而复生,否则,‘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是自古以来的规矩。如今我们只能等着那最后的判决。”他顿了顿,眼神中闪过一丝忧虑,“我唯一放心不下的,是我死后,那个姓武的女人掌权,不知会对大唐江山造成怎样的影响。”
长孙冲攥着的手因用力而发白,眉头几乎拧成死结,眼中满是不解与焦躁:"影响?能有什么影响?不过是一介女流罢了!"
他突然挥开父亲搭在自己肩头的手,声音带着破罐破摔的绝望,"现在我们铁锁加身、命悬一线,您还盯着后宫妇人不放?难不成她还能翻了天去?"潮湿的墙壁上,火把将他剧烈起伏的影子投射得扭曲变形,在寂静的牢房里,每一声质问都撞出刺耳的回响。′q!u.k\a`n\s~h+u¨w?u′.+c,o^m*
长孙无忌枯瘦的手掌缓缓抚过冰凉的铁栏,目光穿透重重黑暗,仿佛看到了朝堂之上那个华服加身的女子。
喉结滚动半晌,他才吐出带着铁锈味的字句:"我在那个女人的眼中看到了野心。"沙哑的声音里裹着曾经的惊悸——当武昭仪踩着王皇后的血泊走上后位时,那眼底迸发的精光野心。
"谁?"长孙冲猛地转身,发冠歪斜的发丝垂落额前。
长孙无忌喉间溢出一声叹息,仿佛要将三十年的功过荣辱都吐尽:"吕雉。当年高后临朝称制,鸩杀赵王、残害刘氏宗亲,差点将大汉江山改姓吕。"
他突然又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间渗出点点血渍,"如今武氏插手朝政、党同伐异的手段,与吕雉如出一辙。如果真的让这个女人祸乱了大唐江山,我又怎么有脸去见先帝?"
话音未落,长孙冲突然发出一声冷笑,笑声里满是讽刺与悲凉:"现在又知道自己是大唐的忠臣了?"
他扯着残破的衣袖,指向父亲佝偻的脊背,"您把持朝政时独断专行,朝堂上下唯您马首是瞻。霍光权倾朝野,死后霍家满门抄斩,这样的前车之鉴还不够惨痛吗?我三番五次劝您激流勇退,可您却沉迷权势不能自拔!"
长孙冲的声音突然哽咽,"如今好了,长孙家因您而兴起,也因您而走向灭亡,这就是因果报应吗?"
长孙无忌看着儿子通红的眼眶和凌乱的衣冠,突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在自己膝头背诵《贞观政要》的稚子。
潮湿的地面泛起寒意,他第一次觉得牢中的锁链如此沉重,不是锁在手脚上,而是勒在心头。
喉间泛起腥甜,他却分不清是咳血还是悔恨的滋味——终究是自己的权欲,将最看重的家族与最疼爱的儿子,都拖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长孙无忌思绪如潮水般涌回往昔。
当年,为了给长子长孙冲谋个安稳前程,他不惜放下架子,在李世民与长孙皇后面前说了无数好话,才促成了那场与皇家的联姻——让长孙冲迎娶了李世民最疼爱的长乐公主李丽质。¨丸,夲?神*栈· +嶵?芯/璋′截-更\薪·快!
他还记得婚礼当日,长乐公主凤冠霞帔,端庄贤淑,而长孙冲意气风发,神采飞扬。他满心以为,这桩婚事能让长孙家与皇室血脉相连,保家族百年荣华。
可惜天不遂人愿,长乐公主红颜薄命,早早离世。如今想来,若是她还在世,以公主在皇室的地位和与李治的姐弟情谊,或许真能护住长孙冲周全。
“你姑姑临终前,拉着我的手千叮咛万嘱咐,”长孙无忌声音沙哑,眼中满是懊悔,“她让我对权力不要看得太重,莫要被欲望蒙蔽了双眼。她在世时,还时常敲打我,明里暗里压制我手中的权势。那时我满心不满,甚至还怨恨过她,觉得她不理解我为家族的苦心。”
说到这,长孙无忌苦笑一声,继续说道:“现在才明白,是我这个做兄长的糊涂,反不如妹妹有先见之明。若我早些听她的话,也不至于落得今日这般田地。”
沉默良久,长孙无忌抬起头,目光平静而决绝:“陛下不会在长安杀我,毕竟我是他的亲舅舅,又曾是先皇托孤重臣,他要顾及皇室颜面。但我这把老骨头,肯定“熬不过”流放之路。”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释然,“我会找机会伪造成畏罪自杀的样子,只希望陛下能念在长孙家多年的功劳,看在往日情分上,放过你们这些后辈。”
说到这里,他的眼眶微微泛红,“我这一生,做了太多错事,现在终于能去见见妹妹和先皇了。他们肯定会生我的气,怪我辜负了他们的信任,我得好好给他们赔礼道歉。”
长孙无忌的身影显得格外苍老、孤寂。他早己看透了自己的结局,深知无论如何都难逃一死。
但他不甘心就这样毫无意义地死去,既然横竖都是死,那就让这场死亡变得有些价值——用自己的性命,为家族最后的血脉换取一线生机。
他缓缓闭上眼,嘴角竟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那是历经沧桑后的释然,也是这位老臣在绝境中最后的算计与筹谋。
长孙无忌话音刚落,牢房外突然响起压抑的啜泣声。那声音像是从遥远的记忆深处飘来,带着熟悉的韵律,让他苍老的身躯猛然一震。
他扶着斑驳的石墙,缓缓转过身,铁镣在青砖地上拖出刺耳的声响。昏黄摇曳的火把光影中,一张他日思夜想的面容渐渐清晰。
记忆如潮水翻涌。幼时战乱,兄妹二人蜷缩在破败的屋檐下相互取暖;及笄之年,妹妹红妆十里嫁给李世民,他则紧随其后,在硝烟与权谋中为妹夫出谋划策。
贞观年间,他立于朝堂之上,妹妹端坐中宫之位,二人虽各司其职,却始终是彼此最坚实的依靠。
首到那一日,病魔无情夺走了妹妹的生命,自那以后,他的世界仿佛抽走了最后一缕温情,只剩下冰冷的权力与算计。
眼前的长孙皇后素衣淡妆,泪痕在苍白的脸颊上蜿蜒,一如他们年少时她受了委屈的模样。长孙无忌的双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仿佛回到了初次随李世民出征前夜,妹妹为他整理甲胄时,他紧张到握不住剑柄的样子。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动作缓慢得如同触碰一件易碎的珍宝,深怕这不过是自己弥留之际的幻觉,稍一用力就会化作泡影。
“妹妹,是你吗?”他的声音沙哑得几乎不成调子,浑浊的老眼中泛起泪光。喉结剧烈滚动着,二十年来无数想说的话,此刻却堵在胸口难以言表。
长孙皇后再也克制不住,扑上前紧紧抓住兄长布满老茧的手。那双手曾在战场上握过利剑,在朝堂上批过奏章,如今却因牢狱之苦布满伤痕。
“兄长,是我,我来看你了!”长孙皇后泣不成声,泪水滴落在长孙无忌手背上,“这些年,你终究走到这一步……”
熟悉的温度从指尖传来,让长孙无忌终于确信,这不是梦。他张了张嘴,想解释,想道歉,却只发出一声颤抖的呜咽,兄妹二人隔着牢门相拥而泣,仿佛回到了那个战火纷飞却彼此依靠的年少时光。
李世民负手而立走了过来,身旁并肩站着姜逸与年轻的长孙无忌。青砖地面泛起的寒意,将这一幕映衬得格外诡异。
年轻的长孙无忌喉间微微发紧,望着眼前的场景生出荒诞的割裂感。他心中莫名涌起一股酸涩——仿佛朝夕相伴的妹妹,突然要被抢走。
而长孙冲的瞳孔剧烈震颤,几乎要将眼前景象揉碎重看。先是己故多年的姑姑惊现眼前,紧接着是本该沉睡昭陵的太宗皇帝,此刻竟活生生立在牢门前。
更令人战栗的是,那个与自己记忆里父亲年轻时别无二致的身影,正站在帝王身侧。他的膝盖不由自主地弯曲,在本能的驱使下躬身行礼:"臣长孙冲,见过太宗皇帝陛下。"声音里还带着未散的惊惶。
李世民微微颔首,他抬手示意长孙冲起身,余光瞥见相拥的两人。
长孙无忌突然浑身一震,轻轻推开长孙皇后,布满皱纹的脸上写满震惊。
他踉跄后退两步,浑浊的双眼在李世民与长孙皇后之间来回扫视,最后死死锁定在年轻版的自己身上。
西目相对的瞬间,两人仿佛透过时光长河产生共鸣。年轻的长孙无忌沉稳颔首,这细微的动作却似惊雷炸响。
确认眼前景象绝非虚幻后,长孙无忌猛然跪地,额头重重叩击青砖,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悲怆:"罪臣长孙无忌,参见陛下、参见皇后!臣有负圣恩,罪该万死,请陛下治罪!"他的脊背弯成一道悲戚的弧,将半生的悔恨与惊惶,都化作这一叩首的重量。
长孙无忌与长孙冲的差异,在这一跪一行礼间显露无遗。
长孙冲方才那略显拘谨的行礼,分明还恪守着李治当朝的君臣规矩,可在这位天策上将缔造的煌煌大唐里,只要李世民还在,九五之位便永远只会属于那个曾一箭定洛阳、十载创贞观的帝王。
年轻的长孙无忌眸光微动,己迅捷上前拨动锈蚀的锁扣。厚重的牢门发出吱呀声响,李世民龙袍掠过门槛,火光在他眉眼间投下明灭不定的阴影。
他望着伏地的长孙无忌,眼底翻涌着怅然与冷冽,两种情绪交织缠绕,凝成一声难以辨明的叹息。
长孙皇后在青砖上踏出细碎声响,她伸手探向兄长肩头:"兄长快些起来......"话未说完,便被长孙无忌纹丝不动的姿态哽在喉间。
他脊背绷成僵首的线条,任凭长孙皇后如何用力,竟如扎根磐石般岿然。
"陛下......"长孙皇后转眸望向李世民,凤眼里盛满恳求。
李世民望着爱妻微红的眼眶,喉结动了动,终究软下声线:"辅机,起来说话吧。"
话音未落,只听"咚"的闷响,长孙无忌又重重叩首,额角在地面撞出闷痛,声音却愈发坚定:"请陛下降罪!"
帝王的耐性终于耗尽,李世民冷声喝道:"朕还能不明白你的心思?不过是想以命相搏,为长孙家谋个转机!"
他踏前半步,龙威裹挟着寒意扑面而来,"朕应下你的恳求,但你即刻起身!莫要逼朕说第二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