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明茫然地盯着伊迪斯身后的墙壁。


    她仿佛能从中看见月蚀那张永远冷静、挑剔、却又带着关切的面孔。


    她从来没有想象过月蚀会死。


    不，她当然知道在战争时期，这个结果是很可能发生的。只是她从来没有往这个方面去想象，执着地否认这种可能性的存在。


    她一直以为她们会在某个地方仓促重逢，也许是彼此怨怪，也许是并肩作战——但不是这样。


    不是以这种方式、不是透过别人的口中，静悄悄地终结在一次无法见证的牺牲中。


    她感到火种仓空落落的。


    突如其来的噩耗给人一种不真实感。


    恨吗？后悔吗？遗憾吗？


    但是这又该责怪什么，或者该责怪谁呢？


    离别总是不可避免，但人又无法得知注定到来的别离具体的期限。


    如果早知道某个时刻会成为与某人最后相处的机会，会不会后悔当时没有好好说上最后几句话呢？


    看着照明的表情，伊迪斯想收回刚才那些话。


    她一向谨慎，这种话原本不该说出口，可她还是说了。


    太久没讲过真心话，有时候会忘记该闭嘴的时刻。


    早知道宁可让照明怀疑自己，她也不能如此仓促地告诉照明这个消息。


    但照明抬起了头。她看起来奇怪地冷静，这让伊迪斯更加不安了。


    “那是什么时候？是在这个研究所吗？”她问道。


    “什么？”


    “月蚀……离开的时间。”


    伊迪斯报出了日期。


    照明动了动嘴角，想说什么，却又没有说出口，只是缓慢地咬紧了牙关。


    她知道那个日期。这和她调查之后，发现月蚀被调离研究所的日期是一致的。


    黑骑士知道月蚀已经死了吗？这个问题根本就不用再问。


    她一开始就没有打算履行她把月蚀调回来的承诺，因为这个承诺不可能兑现。黑骑士只是把照明蒙在鼓里、把月蚀当做一个诱饵去哄骗和威胁她。


    而照明就这样一步步走过来，始终相信那个虚构的终点还在那里。


    她对伊迪斯说：“我明白了。谢谢你。”


    伊迪斯担心地看着照明。


    照明没有发泄、痛哭，更没有指责她，但她并没有因此感到轻松，相反，她更不安了。


    情绪沉积在芯里并不是一件好事，但现在，她也只能希望时间能抹平一切痛苦和遗憾。


    就像她所经历过的那样。


    远处，一个柱子旁边，传来一小阵金属互相碰撞的声响，在安静的地下室里颇为明显。


    照明的音频接收器动了动，问：“伊迪斯？”


    “啊，是她。”


    伊迪斯的表情变了，难得有些孩子气地撇了撇嘴，好像想起了某种令人处理器疼痛的东西。


    难道还有其他人在这里吗？


    “是其他汽车人吗？”照明有点犹豫地问。她还是有点怕汽车人。


    不过伊迪斯刚刚不是说，没有其他汽车人知道她的真正身份？这样那边的又是谁？


    伊迪斯揉了揉眉心：“不是汽车人。”


    她站起身来，勉为其难地对不远处徘徊的机子叫道：“你为什么不亲自过来和她聊聊呢？”


    一个熟悉的身影缓缓走进了照明的视野。


    照明失声道：“傀拉？”


    “是我。”


    傀拉看起来和她们相遇那天一样不驯服，但现在她的眼神里又多了很多其他的东西。


    “我想我应该给你们留一些私人空间。”伊迪斯嘴上这样说着，机体却一动不动地站在了照明旁边。


    照明喃喃：“没关系。”


    “我想她正等着你说这句话呢。咱们的医生对我可不太放心。”


    傀拉说着，在伊迪斯警告性的目光牵制下，走近了几步，保持了两人的社交距离。她站在离照明两步远的地方。


    傀拉的目光锁定在照明身上，把照明全身上下都查看了一遍，几乎让照明有些不自在。


    终于，她带着一丝宽慰说：“你现在看起来好多了。你感觉怎么样？”


    照明：“我没事。……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傀拉交叉双臂抱在胸前，眼神飘忽，突然变得非常不自在。


    对于她而言，这可是很稀奇的反应。


    “我可以替她回答这个问题，”伊迪斯没好气地插话道，“很明显，她在你身上装了什么能够定位的装置。”


    照明想到了那个微小的接收单元，她不知道该不该庆幸自己捡起了它。


    傀拉快速地瞪伊迪斯一眼，又看向照明：“相信我，我并不对此感到骄傲。”


    “我等了很久，但你一直没出现。后来我原路返回，撞见了伊迪斯和你。”


    “我当时只看到你昏倒了，之后被她带着往别的方向走。”傀拉的声音低下来，“我以为你又要被他们带走了。”


    伊迪斯和傀拉之间的气氛可算不上融洽。


    现在细致观察她对面的二人，照明这才发现，伊迪斯的臂甲区域凹进去了一块；傀拉的涂装也比在实验室时磨损了好几处。


    加上这古怪的气氛……她们不会打了一架吧？


    伊迪斯淡淡地说：“她误会我对你做了什么，一上来就动手了。我不想再纠缠下去，就顺势引她进了另一个通道，从另一条暗道转移了你。”


    傀拉的眼神游移：“是的，我迷路了好一阵子，才又重新找到你们的位置。”


    她说这话的时候，没有一点胜利的意味，反而像是小心翼翼地在等待照明的反应。


    那个小零件定位的功能并不强，傀拉能最终找到她，应该也费了很大一番功夫。


    照明半晌才道：“你回去找我了吗？”


    “我们本来就应该一起逃出去的。”傀拉自嘲地笑了一下：“你知道我以前从来不会那么冲动。”


    “是啊。”照明望着她，“你以前做什么都很有计划。”


    这一句话语出随意，却让傀拉一时没接上话。


    “我现在没有计划了。”她低声道，“我只是想……留下来。和你一起。如果你愿意让我留在你身边的话。”


    照明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


    确认了傀拉没有伤害照明的意思，伊迪斯深深置换了一口气体，看不下去似的站起身：“你们慢慢聊。我得检查一下这里的物资和应急出口。”


    她走远了，离开了傀拉和照明附近。


    傀拉走进一步。


    “我只是想说……”


    “对不起。”


    说出这个词汇好像打开了傀拉话语的阀门。


    她的语气从没那么不自信过：“离开之后我一直在想，或许我对你的要求太过分了。你不过是遵从命令，谁都会这么做，这不是你的错。”


    “我想为我当时对你说的话道歉。我当时太生气了。我从来没有觉得这一切只是一场游戏。最开始你对我的态度很好……让我确实存了一些利用的想法。但后来事情慢慢变了。”


    “我想，在某个时刻，我不再假装了。我不仅想要你关心我，我还想要你选择我。”


    傀拉又靠近了一步，坐在了充电床的边缘，离照明不远不近。


    她把手挪了过来，轻轻覆盖在照明的手上。


    照明没有甩开傀拉的手。


    傀拉仿佛受到了鼓励。她继续说：“你太莽撞了。你为了我，把自己置于那样的危险中。”


    这句话照明似曾相识。


    不久之前，在傀拉不顾后果地攻击炸药后，她也曾这样埋怨过她。


    想到这里，她有点好笑：“听起来我们好像扯平了。”


    傀拉望着她，光学镜微微闪动；随着机体微微前倾，她的语气更低了：“但为什么呢？在我欺骗了你之后，在我说不爱你之后……是什么让你这么做？”


    “你说你是为了问心无愧。是因为你把我当成一个你想要改正的错误吗？”


    照明叹了口气。


    “每天晚上我走出实验室，门关上的时候，我都很不喜欢那种你被我留在那里的感觉。”


    她轻声回答道：“我意识到，如果我继续犹豫，她们总有一天会把你彻底毁掉。”


    她偏过头去，像是在思索，又像是想要掩饰自己的神情。


    “我不会再害怕和逃避，也不会再被威胁。有些事情无疑比其他事情更为重要。迈出这一步，好像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


    傀拉的声音变得更温柔了，几乎像叹息：“你究竟想告诉我什么？”


    照明这一次看向了她。


    “因为你从来不是怪物，也不应该是实验体，”她一字一句地说，“你是……你是傀拉。”


    抛开那些逻辑上的对与错，情感上的原因从来就只有一个。


    那一刻，傀拉差点脱口而出那句盘旋在她中央处理器深处的问题——


    那，你还爱我吗？


    可话到唇边，害怕听到否定的答案，她终究还是咽了下去。


    她问了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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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问题。


    傀拉问的声音极低，几乎带着乞求：“你还愿意再相信我一次吗？让我留在你身边？”


    照明垂下光镜，静静地说：“我更希望你能去做你真正想做的事。不是为任何人，也不是为了生存，而是为了你自己。”


    “我希望你能真正的自由。”


    傀拉急切道：“但是我只想留在你身边。”


    她又小心地看照明：“你讨厌我了吗？”


    照明又看向天花板，就是不去看傀拉：“我讨厌你欺骗我。”


    但她不能说她讨厌傀拉。


    爱情是毫无道理的东西。照明还是无法否认，到了现在这个时候，说自己不爱傀拉，仍然是一句假话。


    “那我就当你同意我留在你身边了。如果你再让我抛下你逃走，我不会听的。”


    傀拉再次缩短了她们之间的距离。


    她们的距离靠得很近，几乎是并肩而坐。


    良久，傀拉感到肩膀一沉。


    是照明把头轻轻地靠在她肩上。


    ——————


    临时据点之所以是临时据点，就是因为这里没有太多的能量储备和生活设施。


    照明看见的火种检测仪，后来被伊迪斯证明是她们目前唯一拥有的一件高科技设备，这还是伊迪斯趁乱顺手牵羊偷出来的。


    这不是为了继续推进火种融合实验，但这也和实验有关系。


    上次的实验未能成功，伊迪斯总担心给照明留下后遗症。在捉着照明进行了数次检查之后，她终于暂时放下芯来，然而眉间还是有挥之不去的焦虑。


    傀拉，在最近的几个周期里，除了外出寻找能量之外，其余时间则变成了一颗绕着照明转的卫星，好像怕一会没看到照明她就会消失不见。


    照明忍不住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无奈。


    每次想到傀拉，她总像鸵鸟一样，把头埋进沙里，逃避去认真思考她和傀拉之间到底算什么。或许傀拉现在的靠近，更多只是出于一种补偿的心态吧。


    过去的事情不能改变，她们能做的只有把握现在。


    照明坐在简陋的数据台边，一个间歇性卡顿的数据板放在她膝上，屏幕上标记着几处可能仍有能量的矿洞。


    这里人迹罕至，像加油站之类的人类设施几乎不存在。


    好在她们知道附近有一些霸天虎采集能量矿的矿点，但不敢去那些还未被采集过的丰富矿藏，只能去那些已经被搜刮过的矿点碰碰运气。


    即使侥幸能够取得能量，她们使用能量也总是紧巴巴的，能维持照明、傀拉和伊迪斯三人暂时的机体运转就好。


    伊迪斯靠着门框，悄无声息地打量了照明很久，问道：“你之后打算怎么办？我们总不能永远藏在这儿。”


    照明头也不抬，指尖在数据板上滑了一圈，最后停在一个早已废弃的补给站标记旁：“我不知道。我不想回归霸天虎，也不想站在汽车人一边。我只想像以前那样继续做中立者。但有件事我还是得做。”


    伊迪斯问：“什么事？”


    “我不想再让别人和月蚀一样成为牺牲品。”照明抬起头，目光冷静又倔强，“我没有办法改变这个世界，我没有办法停滞双方的战争，就像我之前没有办法离开霸天虎。但我知道黑骑士不会停止她的谋划，我要她付出代价。”


    “你想复仇？”


    “如果这是复仇，那就是吧。”照明说，“这是我能为月蚀做的最后一件事。”


    她们一时无言。


    “那你呢？”照明又问，“你想回汽车人那边吗？”


    伊迪斯神情复杂：“我曾经一直是这样想的。但现在……现在如果可以，我希望我们一起回到赛博坦。重新开始。没有战争、没有命令、没有上级。只是我们，重新生活。”


    她笑了笑：“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想留下来。完成月蚀保护你的心愿。”


    照明怔了一瞬，随即偏开目光：“……她的事，不是你的错。”


    话音未落，门口响起了脚步声。


    傀拉穿过层层掩蔽物走了进来，一边甩着工具包一边轻松地说：“地图上的能量矿点我检查过两个，都空了。”


    伊迪斯皱眉：“这里的能量供应时断时续，最多再撑两天。如果找不到新能量源，我们连这里基本的照明都撑不住。”


    傀拉：“不过有一个地方的探测信号很奇怪，可能还残留着一点东西。”


    照明抬头：“走吧，我和你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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