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西_ 作品
37. 第 37 章
周夫人难得培育出一种世间罕见的芍药品种,花瓣是雪白中藏有盈盈淡粉,灯火日光照耀下,又隐约可见浅浅闪烁的金色。
周家小姐周可卿是位女学士,花开时便为母亲的芍药取名“金粉佳人”,并且赋诗一首,诗曰:
琼枝只合在瑶台,谁向周园处处栽?
冉冉天香粉凝霜,月明日暖妍华来。
芬芬馥馥一庭诗,盛邀贵客品雅情。
暄风动摇蔼芳气,沾衣染袖醉人时。
好美才,读来情思婉转,字句清新。诗中“妍华”二字正是周夫人的芳名。
此诗一出,四下掌声雷动,周侍郎笑得合不拢嘴。
除了“金粉佳人”,庭院里还有其他奇花异草,一轮祝酒过后,宾客们三两成群赏花饮酒,好不热闹。
棠惊雨站在一棵黄栌树前久久不动。
这棵紫叶黄栌的花开得正好,好似一团团柔软漂浮的淡淡的烟粉色雾气。
谢庭钰就站在她的身后,偶来几位宾客与之交谈,倒也不算无聊。
不多时,周家小姐寻来,朝他行过一礼,直言道:“少卿大人,棠姑娘何在?”
谢庭钰:“寻她何事?”
“听闻她插花技艺了得,想请她以‘金粉佳人’为题,完成一副花作。画师我都安排好了。”
谢庭钰将陷在花雾里的人拉出来。
只听黄栌枝头微动,一只白猫从枝叶处一跃而下,飞快地跑了。
怪说她能看这么久,原来是在逗猫。
“光顾着逗猫,想必周小姐刚刚的话,你是一个字也没有听到吧?”
谢庭钰说完,果然看见棠惊雨露出迷茫的神情。
棠惊雨顺着谢庭钰的目光望去,与容颜清丽的周可卿四目相对,二人各行一礼,随后,周可卿重复刚才的话。
“……只要棠姑娘能应承,有何要求尽管提。”
棠惊雨略一思忖,说:“别说是我作的就成。”
周可卿下意识地看向谢庭钰。
谢庭钰适时接话:“她喜静,不好出名,还请周小姐答应。”
周可卿点头。“自然。”
棠惊雨需要黄栌花,指挥谢庭钰走来走去地剪枝,剪下的黄栌花枝由周府的下人送到一旁的耳房。
见谢庭钰随着前来,周可卿便说:“大人在席间饮酒闲叙便可,我会照顾好棠姑娘的。”
谢庭钰牵着棠惊雨的手,微笑应答:“她胆子小,离不开我。反正我也闲来无事,正好瞧瞧她是如何让‘金粉佳人’大放异彩的。”
实则有两次前车之鉴,再去参加什么宴会时,谢庭钰都不再让她离开自己的视线。
周可卿看向谢庭钰的目光中多了一些不一样的情绪。
“我原先以为少卿大人是个冷漠疏离的性子,以前远远见了,都不敢上前同大人问好。”周可卿说着抬眸悄悄看了看谢庭钰的侧脸,“没想到,您也有如此温柔可亲的一面。”
谢庭钰笑笑。“周小姐客气了。”
棠惊雨沉默着听那二人开始你一言我一句地攀谈起来,心中有一丝丝怪异的情绪游动。
荷花宴之后,棠惊雨没再遇到过被人针对的事情,也多亏了身旁这位郎君的形影不离。
也见过贾文萱与宋元仪两回,她分不清这二人是真心待她友好,还是碍于谢庭钰的面子待她友好。
总之她们对她示好时,谢庭钰会在一旁看她的反应,多半是希望她也能友好回应的期盼目光。
她如他所愿,尽可能不对她们冷脸。
这段时间,她的情绪在明确厌烦与模糊高兴中来回切换,中间还夹杂着如此刻一般怪异不明的愁绪。
花作很快就完成。
棠惊雨根据周可卿的诗句,以大片大片的黄栌花铺垫出琼瑶仙境的意象,再插入高低错落的三枝“金粉佳人”,给花作取名——琼台仙。
两面百蝶穿花彩绣纱面屏在木台上被缓慢移开,“琼台仙”的袅袅仙姿就在众人面前惊艳登场。
偌大的庭院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呼。
棠惊雨望着案桌上灼灼盛放的芍药。
菩提根水一点悟。
她顿然明白这阵子心中浮游的怪异不明的愁绪是什么。
此夜回去后,噩梦迭起。
梦里她变成一株种在盆碗里的芍药。
芍药开得正艳,置放在堂屋正中央。
四周都是围绕着花几欣赏芍药的面目模糊的宾客。
谢庭钰是身姿清雅的主人,笑意盈盈地迎来送往。
其间不知谁用剪刀剪落一朵芍药。
谢庭钰宽容地笑道:“一朵而已,不要紧的。”
她半夜惊醒,一额头细汗。
后来,剪掉的芍药从一朵变两朵、三朵……
谢庭钰的身边多了一个女主人、两个女主人,之后还多了一个小孩,两个小孩。
谢庭钰始终宽容地笑着,说:“几朵花而已,不要紧的。”
最后,所有的芍药枝条都被剪落,凌乱地掉在地上。
谢庭钰还是宽容地笑道:“花枝而已,不要紧的。芍药根还好好的,往下好好照料,细心养护,来年还会开出更多更好的芍药。”
棠惊雨尖叫着醒来,汨汨冷汗湿透周身寝衣。
夜色昏昏。
被吵醒的谢庭钰从床上坐起身,握住她的手臂试图宽慰她:“惊雨,是我。你做噩梦了,梦里都是假的。不要怕,不要怕,我在这里……”
听到谢庭钰的声音,棠惊雨更为恐惧,尖叫着推开他的靠近与触碰。
等到两粒安神丸下肚,她重新抱着药枕睡下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谢庭钰坐到床边看她。
只见她脸色苍白,满是虚弱之相。
她近来频频被噩梦惊醒,且一夜比一夜严重。
王留青看过几回,都看不出什么具体缘由,只说一句“多半是心中烦闷”之类囫囵吞枣的话。
他昨日休沐,难得空闲,便领着她去宫里参加六王妃举办的流水席。
本来好好的,偏偏有个醉酒的不长眼的贵族子弟欲对她行不轨之事。
那个不长眼没瞧见谢庭钰就在一旁,“美人儿”地笑喊着要扑过来的时候,被他一脚踹进湖里扑腾。
彼时他将人揽进怀里时,见她也一切正常,哪知半夜里竟成了那般模样。
棠惊雨这一病,什么肉桂、人参、雪莲、玉竹、蝉蜕等或名贵或寻常的药,吃了不知多少下去,竟是一点效果都没有。
听闻她病了,起初飞来谢府的各样慰问信厚厚一叠,各式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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材补品应有尽有。
再过三四日,什么信封礼物都无了。
说来也是,她只是谢庭钰身边的一个类似通房丫鬟身份的女子,又不是权臣谢庭钰本人。
朝堂上的皇子之争愈演愈烈。
谢庭钰到底与赵英祯交情深厚,即便他不想卷入朝堂纷争,也不可避免地卷进漩涡里,明里暗里地跟着斗起来。
他倍感厌倦与疲乏。
皇帝不知如何打算,立太子的诏书迟迟未下。
或许是先太子因试图改革损害世家利益而被谋害,皇帝对于下一位太子之选谨之慎之。
坐山观虎斗。被信任的和不被信任的权臣轮番被召进宫,谢庭钰便是其中之一。
也因此,谢庭钰回府的时间少了许多。
是日天晴。
棠惊雨低头看着长案上已经插瓶完毕的错落松枝,又看了看四处散落的碎枝。
轮到她自己的时候,竟然也是一样的。
她将雪松林养的这样好,竟然也会想要请大家来看一看瞧一瞧,听听别人是如何惊羡她的雪松林真是非同寻常的油润精神。
至于松枝会不会痛,高不高兴被剪下来插瓶,愿不愿意被人端出来观赏议论,她不介意,也感受不到。
更听不到它们的说话声。
自己也是如此,反过来,又要去苛责其他人。
可是,这其中还是有不一样的地方。
松木毕竟是松木。
活人毕竟是活人。
思及此处,她骤然苦笑。
她以往总希望自己是一株草一棵树,没有情绪,没有爱恨情仇。
现在不一样了。
躲在树林里当着这么久的草木,最终还是做回了人。
是人,就要经受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盛之苦。
是人,就有嗔痴贪妄。
到了今天,棠惊雨才猛然间反应过来,自己变得贪心了。
她对情欲爱念的索取,越来越不知满足。
十分里,以往一分就够,现在给到八分,仍嫌不够。
她觉得自己变得好恶心。
做人就是会变恶心。
再继续做人,她就得变得越来越恶心。
谢庭钰难得回府,换了一身常服前去寻棠惊雨。
她正抱着一只装着松枝的青瓷纸槌瓶站在廊下,仰头去看一棵已经在结果的李子树。
夏日漫漫青李果,长廊阴阴抱瓶人。
连日的苦闷与烦躁稍稍得到纾解,谢庭钰脸色温和地走过来,瞧着她的脸,蹙眉忧心道:“脸色还是这样苍白。你心里到底装着什么事情?是上回那个不长眼的让你想起一些不好的事情了?”
“谢玄之,你看我,像不像周侍郎家的芍药?”她神情郁郁地转过头看他,“而你,像不像那日邀请宾客前来观赏芍药的主人?”
谢庭钰顿时勃然大怒:“棠惊雨,你有完没完?都到了现在这个时候,你还拿我喜欢你比作你喜欢雪松是不是?你就是这样作践我对你的喜欢?你是不是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
面对他的怒火,她表现得十分平静。
“我之前问过你,带我出去的意图是什么?当时你说你也不明白。”她缓缓叹息一声,“现在我想明白了。我来告诉你,你的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