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长公子府后院的暗流涌动不同,蒙毅府上的气氛,则要直接得多,也凝重得多。
书房内,没有奉茶,只有几盏孤灯,照着一张张铁青的脸。
蒙毅端坐于主位,他身着文官朝服,面容儒雅,与他那位在北地饱经风霜的兄长蒙恬,气质截然不同。但在他那看似平静的眼眸深处,却藏着与蒙恬一般的坚毅与沉稳。
他的对面,坐着七八名将领,皆是军中举足轻重的人物。为首的,是杨将军,还有几位,也都是在灭国之战中立下赫赫战功的宿将。
“蒙上卿,咱们都是武将世家,明人不说暗话。”杨将军的性子直接而锐利,“今日之事,我等想知道,究竟是何章程?是长公子一人的意思,还是……陛下的意思?”
他死死地盯着蒙毅,仿佛要从他的脸上,看出些许端倪。
蒙毅没有回避他的目光,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杨将军,你这个问题,蒙毅答不了。”
“答不了?”一名独眼老将冷哼一声,他是在战场上被流矢射瞎了一只眼睛,脾气火爆,“蒙上卿,如今咸阳城里的武将,人心惶惶。王翦老将军闭门谢客,我等只能来问你。你蒙家,世代将门,我兄长蒙恬,手握三十万北地大军,与长公子情同手足。这件事,你蒙家若是不给个说法,怕是难以服众!”
这话,已经带上了几分质问的意味。
蒙毅的脸色,没有丝毫变化,他只是平静地看着那名独眼老将,反问道:“黄将军,你想要我给个什么说法?是让我告诉你,陛下欲效仿商君,对功臣下手?还是让我告诉你,我蒙家,欲与诸位将军为敌?”
黄将军被他问得一窒,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书房内的气氛,凝固到了极点。
蒙毅这才缓缓说道:“诸位,蒙毅虽为文官,却也出身将门。我蒙氏一族的荣耀,皆系于沙场之上,与诸位一般无二。大秦的军功爵制,是我蒙家的立身之本,也是在座诸位的立身之本。谁要动它,便是我蒙毅的敌人,是我整个蒙家的敌人。”
这番话,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杨将军等人的脸色,终于缓和了一些。蒙毅的表态,至少让他们吃了一颗定心丸。蒙家,没有站在他们的对立面。
“既然如此,”杨将军沉声问道,“那长公子今日之举,又该作何解释?”
“解释?”蒙毅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几分无奈,“杨将军,你我都是看着长公子长大的。他的为人,你我还不清楚吗?”
这句半开玩笑的话,却让在场的将军们都陷入了沉思。
是啊,长公子扶苏,仁厚之名,天下皆知。他身边聚拢的,多是些儒生博士,平日里议论的,也都是仁政爱民。他什么时候,玩过阴谋诡计?
蒙毅见火候差不多了,便继续说道:“依我之见,此事,或许并没有诸位想得那般复杂。长公子一心为国,见水力锻锤之利,便想着如何能让此等利器,源源不断地为我大秦所用。他想激励匠人,却用错了法子,一不小心,便踩进了我等武人的禁地。他想的是强国,是利兵,出发点,是好的。只是,他忘了,这世上,并非所有的事情,都能靠一个‘理’字说通。”
他端起桌案上早已凉透的茶水,抿了一口,润了润嗓子。
“至于陛下……诸位觉得,以陛下的雄才大略,若真要对功臣下手,会用如此粗糙、如此容易引起众怒的法子吗?”蒙毅抬起眼,目光扫过众人,“北有匈奴虎视眈眈,南有百越之地尚未臣服。我大秦的刀剑,尚未到可以入库封鞘的时候。陛下此时动摇军心,于国何益?”
这一连串的反问,如同一把把重锤,敲在了众将的心上。
他们心中的那股“卸磨杀驴”的恐惧,被蒙毅这番条理清晰的分析,驱散了大半。
是啊,陛下是何等人物?千古一帝!他若真要动手,必然是雷霆万钧,无声无息,怎么可能让扶苏用这种近乎于蠢笨的方式,来打草惊蛇?
“如此说来,此事,当真只是长公子的一时失言?”杨将军的眉头依旧紧锁,但语气已经松动了许多。
“是不是失言,蒙毅不敢断言。”蒙毅放下茶杯,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了窗户。
夜风灌入书房,吹散了室内的沉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