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绝之

晨光微熹时分,太白山间的雾气在林间缓缓流动。靖九盘坐在一块形如卧虎的青石上,背后的葫芦在晨露中泛着温润的光泽。四位弟子围坐成半圆,尉空的金丝眼镜上凝结着细小的水珠,尉烈的红色寸发在晨光中格外醒目,尉能修长的身影倚靠着一株古松,尉净则揉着惺忪的睡眼,像只刚醒来的小兽。

"今日讲《道德经》第十九章。"靖九的声音如山涧清泉,在晨雾中缓缓流淌。他展开那卷已经泛黄的竹简,指尖在"绝圣弃智"四个字上轻轻摩挲。

"绝圣弃智,民利百倍——"靖九的目光扫过众人,"世人追逐圣贤之名,贪求智巧之术,却不知这恰恰是祸乱的根源。"

尉空推了推眼镜:"师父,这似乎与世俗认知相悖?"

靖九拾起地上一片落叶:"你看这片叶子,可曾想过要当最绿的叶子?"他将叶子放在掌心,"当人们开始标榜圣贤时,虚伪就产生了。就像这片叶子,若整日想着要比其他叶子更绿,反倒失了自然的本性。"

尉烈握紧拳头:"那练武之人追求至高境界,也是错的?"

靖九轻笑:"追求无错,执着是过。你看山间溪水,奔流不息却从不强求。"

"绝仁弃义,民复孝慈——"靖九的声音忽然低沉,"当仁义成为标榜的工具,真正的孝慈反而消失了。"

尉能若有所思:"就像现在满街的孝道宣传?"

"正是。"靖九指向远处山坳里的农家,"那户人家每日晨起为老母梳头,可曾想过要得个孝子的名号?真正的孝慈,就像呼吸一样自然。"

尉净眨着眼睛:"那我们要不要孝顺师父呢?"

靖九大笑:"你若想着必须孝顺师父,反倒失了真心。就像你现在每天帮我整理行囊,可曾想过这是孝?"

"绝巧弃利,盗贼无有——"靖九从怀中取出一枚铜钱,轻轻抛起,"世人追逐巧技,贪图利益,这才是盗贼滋生的根源。"

铜钱落在青石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尉空若有所悟:"所以那些标榜高科技的骗局..."

"就像这枚铜钱,"靖九打断道,"若人人都盯着它,自然就会有人动歪心思。但若人人都在意的是山间的清风,林中的鸟鸣..."

尉烈突然插话:"可没有钱怎么生活?"

靖九拾起铜钱,随手扔进溪水:"你看,它消失了,可我们依然坐在这里论道。真正的财富,"他拍了拍胸口,"在这里。"

讲经毕,晨光已铺满山谷。靖九起身立于空地中央,身形如松。

"今日教你们八极拳。"他双脚微微分开,气沉丹田,"八极者,天地四方加四隅,意为拳法可通达极远之处。"

尉烈双眼放光,迫不及待地摆出架势。靖九却摇头:"八极看似刚猛,实则内含柔劲。就像道德经所说,柔弱胜刚强。"

他示范了一个标准的顶心肘动作:"这一招看似刚猛,但真正的精髓在于发力的瞬间要含三分柔劲。"说着,他的肘部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最后轻轻停在尉烈胸前。

尉能试着模仿,却总觉得生硬。靖九走到她身后,轻轻扶正她的肩膀:"八极拳讲究六合,即心与意合,意与气合,气与力合。你方才只做到了力,却少了心。"

尉净在旁蹦跳着练习小架,动作虽小却虎虎生风。靖九满意地点头:"八极拳的小架最适合你,以短制长,以弱胜强,正合道德经之要义。"

练拳过后,众人在溪边简单用餐。尉烈狼吞虎咽地啃着馒头,尉能优雅地小口啜饮山泉,尉空则对着晨光研读今早的经文笔记,尉净像只小松鼠似的把野果塞满口袋。

靖九看着他们,忽然说道:"你们知道吗?八极拳最基础的金刚八式,每一式都暗合道德经的要义。"

尉空立即抬头:"请师父详解。"

"比如撑锤一式,"靖九做了个动作,"看似刚猛向前,实则内含后劲。就像经文所说反者道之动,最强的攻击往往藏在后退之中。"

收拾行装时,尉烈还在反复练习顶心肘。靖九拍拍他的肩膀:"记住,八极拳的刚猛不在肌肉,而在筋骨;不在力量,而在劲道。就像治理天下,不在强制,而在自然。"

山路蜿蜒,松涛阵阵。尉烈走在最前,不时对着路边的树木练习靠山劲;尉能步履轻盈,将八极拳的步法融入行走;尉空一边走一边默诵经文;尉净则蹦蹦跳跳,把路上的石子当假想敌,练习着短促有力的发力。

靖九走在最后,看着弟子们的背影,忽然说道:"你们知道八极拳为何强调跺脚震步吗?"

见众人回头,他解释道:"这不只是为了发力,更是要提醒习武之人脚踏实地。就像道德经所说人法地,地法天,一切都要从脚下开始。"

正午时分,他们在山腰歇脚。尉烈对着山谷长啸一声,回声阵阵。靖九笑道:"这就是八极拳的擤气之法,以声助气,以气催力。但要记住,真正的力量不在呐喊的音量,而在气息的绵长。"

夕阳西下时,鹦鸽镇的炊烟已在望。靖九站在高处,望着远处起伏的山峦:"今日所学的八极拳,与道德经其实一脉相承。刚猛中要有柔劲,前进时要知后退,发力时要懂收敛。这才是道法自然的真谛。"

众人驻足静立,山风拂过,带着松香和远方的烟火气。靖九的葫芦在夕阳下泛着温暖的光泽,他轻声道:

"到了。"

鹦鸽镇悬在秦岭的褶皱里,像一片被山风遗忘的枯叶,轻轻贴在太白山南麓的峭壁间。镇子极小,从东头的石碾子走到西头的老槐树,不过百十步光景。青石板的街面早被岁月磨得发亮,雨天泛着乌沉沉的光,倒映着两旁歪斜的木板房。

这镇子得名于一对传说中的绿羽红喙的鹦鹉,说是唐朝时某位被贬的官员途经此地,打开鸟笼放生了随身豢养的珍禽。如今自然见不到什么鹦鹉,倒是常有灰蓝色的山雀从屋檐下倏地掠过,在晒衣绳上留下几粒轻巧的爪印。

鹦鸽镇的烟火气总带着山岚的味道。天刚蒙蒙亮,马家媳妇就支起油锅炸麻花了。面团在她手里三拧两转,滑入滚油的瞬间绽开成金黄色的花。最地道的吃法要配张家豆腐脑——用山泉水点的豆腐,嫩得能在舌尖化开,浇一勺红亮亮的辣椒油,撒上碧绿的葱花,盛在粗瓷碗里,热气能呵暖整个清晨。

晌午时分,炊烟从各家的烟囱里懒洋洋地爬出来。刘驼背的羊肉泡馍铺子前开始聚集食客,老汤在铁锅里咕嘟了整夜,撕碎的馍馍吸饱了汤汁,羊肉炖得酥烂,再扔进去一把野蒜苗。吃得人满头大汗时,后山的云雾正悄悄漫过镇口的石牌坊。

暮色四合时,酒坊门前的红灯笼就亮了起来。老板娘舀出自酿的拐枣酒,琥珀色的液体在粗陶碗里微微荡漾。就着油炸小河鱼和凉拌灰灰菜,能喝出山泉的清甜与粮食的醇厚。酒至微醺,常能听见谁家院子里飘出几句老腔,沙哑的嗓音撞在石墙上,惊起几只夜宿的麻雀。

镇北有座废弃的戏台,台柱上的朱漆早已斑驳。偶尔有过路的皮影戏班子在此歇脚,白布幔子一支,锣鼓一响,整个镇子的人就都聚来了。演的多是《火焰驹》《劈山救母》这些老戏码,但台下总有人看得抹眼泪。戏散后,月光把众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歪歪斜斜地爬满整条街道。

鹦鸽镇的夜极静。没有路灯,只有零星几扇亮着的窗户,像几粒不小心跌落在山坳里的星星。河水在镇外不远处哗哗作响,那声音听久了,会让人疑心是唐朝的那对鹦鹉,还在某个山洞里梳理着翡翠般的羽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