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どこかであなたが今,
如今你正在什么地方,
わたしと同じ様な,
与我一样,
涙にくれ 淋しさの中にいるなら,
终日过着以泪洗面的寂寞生活的话,
わたしのことなどどうか 忘れてください,
就请你将我的一切全部遗忘吧,
そんなことを心から愿うほどに,
这是我发自内心深处唯一的祈愿。”
东京的雨季像一匹永远拧不干的灰布,沉沉地压在城市上空。水汽钻进骨头缝里,黏腻冰凉。我就是在这样湿漉漉的傍晚,第一次听见顾屿的琴声。
新宿站巨大的钢铁骨架下,人潮汹涌,步履匆忙,碾碎一地霓虹的倒影。喧嚣的缝隙里,一段旋律像幽灵般浮起,清冷、微涩,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盖过了电车的嘶鸣和人声的嘈杂。是《Lemon》。音符被雨水浸泡得沉重,却又奇异地带着柠檬皮被挤压时迸发出的那股尖锐的酸楚,直直刺进我同样湿透的胸腔。循声望去,他就在那个被巨大承重柱圈出的角落阴影里。旧琴盒敞开着,零星的硬币躺在深蓝色的绒布上。他低着头,肩膀微耸,细长的手指在琴弦上滑动、拨弄,整个人像是被一层透明的、隔绝世界的雨帘包裹着,只余下琴声在湿冷的空气里弥漫,比这连绵的阴雨更让人觉得透骨的凉。
我站在几步外,忘了避雨,忘了目的地,只是被那琴声钉在原地。雨水顺着发梢流进脖颈,冰冷刺骨。一曲终了,余音在雨声里消散,他才缓缓抬起头。很年轻的一张脸,下颌线条清晰,只是过分苍白,眼底沉淀着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像蒙着东京永不开晴的阴云。目光短暂地交汇,他眼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是漠然地垂下眼睑,手指轻轻搭上琴弦,似乎下一段旋律随时会流淌出来。
不知哪里来的冲动,我走上前,掏出口袋里仅剩的一张千円纸币,弯腰,小心地放进他敞开的琴盒里,压在那些零散的硬币上。纸币的边缘很快被盒底渗入的雨水濡湿。
“谢谢。”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沙哑,像琴弦生锈的摩擦,并没有抬头。
“你的《Lemon》…很特别。”我说,声音被雨声冲得模糊。
他拨弦的手指顿了一下,终于再次抬眼看向我。这一次,那深潭般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微弱的涟漪,随即又归于沉寂。他没有回答,指尖微动,那首熟悉的、带着柠檬般清苦酸涩的旋律,又悄然在潮湿的站口弥漫开来。我站在他面前,成了唯一的听众,直到暮色彻底吞没站口最后一点天光。
后来,下班经过新宿站,寻找那抹在承重柱阴影里低头拨弦的身影,成了我阴郁生活里唯一带着潮湿微光的习惯。他的琴声是东京雨季的注脚,而我,是那个固执的聆听者。
我们之间隔着无形的距离,直到那个台风逼近的夜晚。雨点像石子一样砸在站口的顶棚上,发出骇人的声响。站内滞留的人比平日多了数倍,空气闷热而浑浊。他依旧在那个角落,只是琴声在巨大的风雨声里显得格外微弱。一曲终了,他收拾琴盒的动作比平时慢了许多,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手撑住冰冷的墙壁才勉强站稳,脸色白得像纸。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冲了过去。“你还好吗?”
他猛地抬头,眼神里有瞬间的警惕和惊惶,看清是我,那戒备才缓缓松懈,化作一种更深重的疲惫。他摇摇头,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串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咳嗽,瘦削的肩膀剧烈地颤抖。
“我住得不远,”话出口,连我自己都惊讶,“……要不要先去避避雨?”
他沉默着,雨水顺着额发滴落,眼神复杂地在我脸上停留了几秒,最终,艰难地点了点头。
我们一前一后冲进狂暴的雨幕。那是我租住的六叠小间,局促得几乎转不开身。他浑身湿透,蜷坐在唯一的榻榻米一角,抱着我塞给他的旧毯子,依旧冷得微微发抖。屋子里只有两碗便利店买回来的泡面,热水冲下去,廉价的酱料香气混合着水汽弥漫开来。
小小的折叠桌摆在两人中间。他捧着滚烫的碗,指尖依旧冰凉。沉默在狭小的空间里蔓延,只有窗外呼啸的风雨声和吸食面条的轻微声响。
“顾屿。”他忽然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
“嗯?”
“我叫顾屿。”
“哦……我叫林晚。”我低声回应。他的名字像一粒石子投入心湖。
又是一阵沉默。他低头看着碗里升腾的热气,氤氲了他的眉眼。许久,他忽然极轻地说了一句,像是对着面汤,又像是对着窗外无边无际的黑暗风雨:“等…等攒够了钱……”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蓄力气,“带你去北海道看晴天。”
心口猛地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又酸又胀。碗里的面汤热气模糊了我的视线。我用力点头,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一刻,狭小逼仄、弥漫着泡面味的六叠空间,竟像是风雨飘摇世界里一个温暖的孤岛。他苍白的脸上,那双疲惫的眼睛里,映着泡面氤氲的热气和窗外偶尔划过的惨白闪电,第一次有了一点微弱的光亮。
那个风雨之夜后,顾屿成了我六叠小屋的常客。他依旧在新宿站口弹琴,只是时间似乎更短了,咳嗽的频率却越来越高,那撕心裂肺的声音常常在琴声中断时骤然响起,听得人心惊肉跳。每次问起,他总是轻描淡写:“老毛病,气管炎,东京这鬼天气害的。”然后别开脸,用拳头抵住嘴,把下一阵咳意强压下去,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小屋的窗户蒙着永远擦不净的水汽。我们挤在小小的折叠桌旁,分享便利店打折的饭团、冰冷的牛奶,或者一碗加了蛋的热汤面。他吃得很少,总说自己不饿,把碗里不多的几片菜叶或肉拨给我。更多时候,他只是抱着膝盖,安静地坐在窗边,望着外面灰蒙蒙、仿佛永远不会停止的雨幕出神。侧脸的线条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清晰,也异常脆弱。
“札幌的雪,”有一天,他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听说踩上去有‘咯吱咯吱’的声音,很干净。”他转过头,眼底映着窗外浑浊的雨光,那点微弱的光亮又出现了,“真想听听。”
“那我们就去听!”我立刻接口,带着一种近乎盲目的热切,“等天晴了,不,等你好一点了,我们就去!”
他看着我,苍白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是一个无比疲惫、却又带着一丝奇异温柔的笑容。他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是伸出手,用微凉的指尖,轻轻拂开了我额前被水汽沾湿的一缕头发。那冰凉的触感像一片雪花落在皮肤上,瞬间融化,留下一点细微的战栗。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到他如此接近“开心”的表情。像阴云裂开一道细缝,漏下短暂却刺目的天光。
然而,那点光亮熄灭得比雨季里偶然闪现的夕阳更快。他消失得毫无征兆。
连续三天,那个承重柱下的角落空空荡荡。打他的电话,只有冰冷单调的忙音。一种冰冷的不安像藤蔓一样缠绕住心脏,越收越紧。第四天下午,手机尖锐地响起,屏幕上跳动的是一串陌生的座机号码。接通的瞬间,一个刻板而公式化的男声穿透耳膜,带着不容置疑的冰冷:
“请问是林晚女士吗?这里是新宿区警署。请您尽快前来认领一下身份不明的遗体,特征与您报失的顾屿先生相符……”
后面的话像隔着一层厚重的水幕,模糊不清地灌进来。我的身体晃了一下,手指死死抠住冰冷的墙壁才没有滑倒。认领?遗体?顾屿?这几个词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灵魂都在尖叫。怎么可能?几天前他还坐在我的小屋里,用冰凉的手指碰过我的额头!
警署的停尸间弥漫着刺鼻的消毒水味,冰冷得如同冰窖。那味道钻进鼻腔,带着一种宣告死亡的铁锈气息。白布被掀开一角,露出那张熟悉到刻骨,此刻却呈现出一种僵冷青灰的脸。是他,是顾屿。只是那曾经在琴弦上跳跃的手指变得僵硬冰冷,那偶尔会浮现微弱光亮的眼睛,永远地紧闭着,覆盖着一层死亡的灰翳。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世界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般的轰鸣,震得耳膜生疼,震得灵魂都在碎裂。
一个穿着制服、表情漠然的警官递过来一个透明的证物袋。里面是顾屿随身携带的旧琴盒钥匙,还有一张被仔细折叠过、边缘已经磨损的纸。我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才打开那张纸。
是医院的诊断报告书。
刺目的黑字像淬毒的钢针,狠狠扎进眼球:“晚期骨癌,全身多发性转移”。诊断日期,赫然在我们相遇的两个月之前。
报告书下,还有一张更小的纸条。上面是他熟悉的、略显潦草却依然清瘦的字迹,墨水被水渍晕染开一小片,像一滴干涸的泪:
晚,
如果此刻你正在什么地方,与我一样,终日过着以泪洗面的寂寞生活的话……
就请你将我的一切,全部遗忘吧。
这是我发自内心深处,唯一的祈愿。
屿
纸条从我失去知觉的手指间飘落,无声地掉在冰冷得如同他肌肤的水磨石地面上。遗忘?祈愿?他独自一人,在生命最后的时间里,忍受着蚀骨的剧痛,在车站口弹奏着那首酸涩的《Lemon》,在狭小的六叠屋里,听着我描绘着北海道那虚幻的晴天……他所有的沉默,所有的疲惫,所有强压下去的咳嗽,所有拨进我碗里的食物……原来都是他早已写好的、漫长的告别。
喉咙深处涌上一股浓烈的腥甜,视野瞬间被翻涌的黑暗吞噬。身体软倒下去,额头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顾屿那张青灰的脸,和纸条上那行祈愿遗忘的字,在无边的黑暗里反复灼烧。
葬礼那天,东京的雨下得格外滂沱,仿佛天空也在恸哭。黑色的伞连成一片移动的、沉默的岛屿,在通往墓园湿滑的小径上缓缓移动。顾屿没有亲人,寥寥几个送行的,是偶尔在车站听他弹琴的过客和社区工作人员。我穿着黑色的裙子,站在人群最前面,雨水顺着伞沿流下,在脚边汇成小小的水洼,倒映着铅灰色的天空和周围肃穆的黑影。泥土的气息混合着水汽和某种深沉的悲凉,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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棺木被缓缓放入湿冷的墓穴。泥土一铲一铲落下,敲打在棺盖上,发出沉闷空洞的回响,像命运最后的嘲弄。每一铲土落下,都像砸在我心上,将他彻底掩埋,也将那个关于“晴天”的、微弱的许诺彻底埋葬。
人群开始散去,黑色的伞融入更广阔的雨幕。我站在原地,雨水已经打湿了裙摆和鞋袜,冰冷的触感从脚底蔓延上来。世界一片模糊的灰白,只有那座新起的墓碑,在雨水中显得格外刺目,碑上他的名字被雨水冲刷得异常清晰。
我转身离开墓园,雨水顺着脸颊滑落,早已分不清是雨是泪。口袋里,那张被体温捂得微热的诊断书和字条,像两块烙铁,灼烧着我的皮肤。他的祈愿——“遗忘”——此刻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心头反复割锯。
三年。
东京的雨似乎从未真正停过,但有些东西终究被时间裹挟着向前流去。我离开了那座总是湿漉漉的城市,带着他留下的旧琴盒——里面除了那把磨损的吉他,只有那张诊断书和祈愿遗忘的字条。它们被我小心地封存在琴盒最底层,连同那段刻骨铭心的记忆。
札幌的冬天,空气凛冽清澈,带着雪松的冷香。我在这座以雪闻名的城市,用所有积蓄,盘下了一间小小的铺面。巨大的落地玻璃窗,正对着一条种满行道树的安静街道。冬天,外面是厚厚的、纯净的白雪,踩上去真的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干净得让人心碎。
咖啡馆的名字,叫“柠檬”。招牌是柔和的鹅黄色,画着半个切开的柠檬,在冬日的雪景里,显得格外清新又带着一丝微妙的酸涩。
店里暖气很足,飘荡着现磨咖啡的醇香和烤松饼的甜暖气息。客人们低声交谈,背景音乐是舒缓的钢琴曲。我穿着米白色的围裙,站在吧台后,将一颗新鲜的柠檬切成薄片,黄澄澄的,边缘带着一点白色的筋络,清新的香气瞬间在空气中弥散开来。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照进来,洒在光洁的木质桌面上,温暖而明亮。
一切都很好。
只是吧台最显眼的位置,那个擦得一尘不染的玻璃橱窗里,永远安静地摆放着两份东西:两份便利店买的鲑鱼饭团。用干净的白色瓷碟盛着,下面垫着浅绿色的衬纸。饭团的海苔因为时间而微微回软,失去了最初的酥脆,沉默地躺在那里,像两座小小的、无人认领的坟墓。
阳光斜斜地穿过玻璃,在瓷碟边缘投下明亮的光斑,跳跃着,晃得人眼睛有些发涩。我拿起吧台上刚切好的柠檬片,指尖无意识地用力,冰凉的汁水混合着柠檬皮特有的清苦油液,瞬间渗了出来,沾满了指腹。
那微酸又带着一丝清冽的香气,猛地钻进鼻腔。
像极了很多年前,东京新宿站口,那场永无止境的冷雨里,第一次穿透喧嚣、钻进我耳朵的琴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