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四愿23

桃清卸下繁重的发饰,一头青丝如瀑般垂落,她换上柔软的睡衣,正准备吹灭烛火休息,却有人过来敲门。

透过虚掩的门扉,她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那人身姿出尘,月光为她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正是望舒。

她犹豫了一会,还是打开了房门。这个时候的桃清卸下了易容,恢复了本来面目,一身女装跟望舒有几分相似。望舒在踏入房门的瞬间,轻轻叫了一声,“……娘。”

桃清嘴角扬起一抹温柔的笑意,伸手轻轻摸了摸望舒的头,柔声道:“进来说吧。”她引着望舒走到桌边,示意她坐下,自己则转身去倒了一杯温水。

望舒坐在椅子上,抬头仰望着桃清:“您早知道我们的来历?”

“不算早。”桃清将温水送到她面前,在她对面坐下,语气温和道,“有人突然找上我,我总要查一查你们的情况,结果我的人告诉我,什么都查不到,你们就像是凭空出现,没有过往,没有师承,没有跟任何人的联系。”

她轻笑一声,很是愉悦道:“这个江湖,像你们这般出色却又完全查不到来历的人很少见,我好奇之下,就过来看看。结果李少侠几次出手,都带着我师门的痕迹,你呢,虽然使用的是道术,但是剑法中我也很是眼熟,想必修炼的是我师门收藏的秘籍。”

她接着道:“还有那位李神医,游历江湖多年,始终孤身一人,结果某一段时间却突然多了两个那么大的孩子,总是有些奇怪的。”

望舒抿了一下杯中的温水,浅浅一笑,“你不觉得天方夜谭吗?”

桃清轻轻摇头:“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我见着你们很是喜欢,便是猜错了,又有何妨?反倒是你,好像一眼就认出了我?”

望舒弯了弯眉眼,笑容如春日暖阳:“您知道我是道门出身,道门认人不是看脸,而是望气,每个人的气息都是不一样的。不管您怎么易容,我都是能一眼辨认出来的。”

桃清恍然道:“原来如此。”她屈指敲了敲桌沿,眼中是浓浓的笑意,“小朋友,夜深了,你已经确认过了,该回去睡觉了吧?”

望舒放下杯子,歪了歪头道:“您不好奇我那个世界发生的事情?”

“不好奇。”桃清不在意道,“你们都很好,所以我定然过得不差。”

望舒露出一个早有预料的表情,她起身缓缓道:“我就知道您没有兴趣。”

话音未落,雕花窗突然被撞开,带着露水的夜风卷着少年的抱怨涌进来。桃梓倒挂在窗棂上,腰间玉佩晃出清脆声响:“望舒,你来找娘怎么不叫上我?”

望舒淡淡地道:“我不说,你不还是来了吗?”

他灵活翻身落地,白色劲装沾着草屑,黑色瞳孔映着烛火亮晶晶的,“娘~”

桃清笑眯眯应了,“唉!”

插科打诨了一会,他突然压低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狡黠,“娘,我爹他一个人在喝闷酒。您帮我们去劝劝呗?”

望舒微微蹙眉,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桃清望着两张年轻的面孔,相似的眉眼间流转着不同的神采,她轻笑一声道:“行,我去看看。”

李莲花倚着朱漆亭柱,素白广袖垂落在青玉案几上,手中半盏冷酒倒映着残月。金满堂一案虽已了结,可有些事却如毒蛇般缠住了他的心神。

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一股桃花的甜香。桃清提着裙摆跨过青石阶,月光将她的影子拉长,与亭中那人的轮廓短暂重叠。

她在李莲花对面落座时,掏出自带的酒杯,给自己倒了一杯,“金满堂的案子已经水落石出,李神医不该为此伤神才对,莫不是为了罗摩天冰之事?”

李莲花瞥了一眼偷摸离开的小朋友的背影,心中涌出一股暖流。那些过往压在他的心头,让他愁眉不展,可两个孩子的关心却让他的他心情松快了几分,也多了几分倾诉的欲望。

“今日在金满堂房中闻到一股香,让我想起来许多年以前的事情。”

“香?”桃清回想了一下,“南胤三大秘术之一的无心槐?”

“你知道?”李莲花想起望舒一颗药就解了缠了他十年之久的碧茶之毒,又觉得不意外。

桃清谦虚道:“略有耳闻。少量南胤无心槐可以麻痹人痛感,高浓度的无心槐是散功的毒药。南胤灭国百年,三大秘术在中原几乎无人知晓,金满堂是南胤后人,他有无心槐不奇怪。不知李神医是在哪里闻到的?”

李莲花望着杯底倒映出来的残月,恍惚看见了十年前那具苍白的尸体:“十年前,我师兄的尸体上,我闻到过同样的味道。”他早就在桃清面前掉马,此刻自然也就没有掩饰李莲花就是李相夷的实情。

一个人的尸体上有减轻痛感的无心槐,难不成是杀人之人怕对方死的太痛苦,所以给他用上的?都要杀人了,谁还管对方死的痛苦不痛苦。

桃清斟酌着道,“无心槐有散人功力的作用,或许是对方怕你师兄武功太高,给他下了无心槐,力求万无一失。”没有假尸体当面,她要怎么告诉他,尸体也是可以造假的?

“我师兄的武功……”李莲花苦笑。单孤刀的武功算不得特别好,他约战的又是金鸳盟三王,三对一,他本身就没多少胜算,何必多此一举,还要下药?但除了这个说法,好似又没有别的什么理由了。

桃清端起酒杯,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荡起涟漪:“你是怕万圣道背后的人真的是你不愿意相信的那个人?”

宗正明珠被抓的时候,脱口而出的万圣道显然让李莲花有所怀疑。

李莲花手中的酒杯突然碎裂,锋利的瓷片划破掌心,血珠滴落在青玉案上。桃清掏出丝帕为他包扎,指腹触到他掌心的柔软。他已经十年不曾握剑,曾经日夜苦练留下的薄茧早已消失不见。

“是人是鬼,总是要露面的。你这会怀疑这个,怀疑那个,为难的是自己,何必呢?”

李莲花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继续沉默,听着桃清在那絮絮叨叨地说:“你这人,好似对什么都不在意,云淡风轻,其实不过是压抑着情绪。还是看不开,人活着就是要允许一切的发生,允许自己看错人,允许自己做错事。我们又不是圣人,偶尔犯错又如何?”

桃清又摸出一个酒杯,浅浅倒了半杯,推给他道,“过去已经发生的事情,没有什么不能接受的。人生如棋,落子无悔。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花开时绚烂,败时也该洒脱。”

桃清好似跟桃梓一样,几乎认定了那个人不是好人。李莲花原本应该是要生气的,可这会却完全气不起来。

他忽然想起东海坠崖那夜,海水灌进鼻腔的窒息感,与此刻胸腔里翻涌的情绪如出一辙。

“有些错也许本来是可以避免的。”他盯着地上的碎瓷,“却因为某个人的自大狂妄,害的别人丢了性命。”

他错了,他认,但东海之战的阴影,始终笼罩着他,那些死去的兄弟,是他心中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

“他杀的人?”

“他没有杀人,却有很多人因他而死。”李莲花饮下烈酒,辛辣灼烧着喉管,“四顾门五十八位兄弟......”他的声音渐渐沙哑,十年间不敢触碰的伤口,此刻被桃清的话语生生撕开。

桃清望着他泛红的眼睛:“既没有杀人,那就不是他的错。若实在愧疚难安,那就杀了始作俑者,为他们报仇。”真正杀人的人不会觉得愧疚,反而心地善良的人才会将所有的责任一肩担了。

“就算报了仇,死去的人也不会再回来。”李莲花闭上眼,昔日四顾门的欢声笑语在脑海中浮现,单孤刀苍白的尸体与金鸳盟总坛冲天的火光重叠。

桃清突然轻笑出声,惊得李莲花猛地睁开眼睛:“李神医,咱们行走江湖的,过的本就是刀口舔血的日子,谁也不管保证自己能活到什么时候。这世上,有今天没明天的人多了去了,你竟然还没有看开?若是想要过安安稳稳的日子,不如回家种地呀。”

李莲花一怔,这话听起来好像也没什么错。他当初不就是想要改变江湖风气,这才创建四顾门,想要凭一己之力,扫平天下不平事。他错了吗?

桃清继续道:“你这人太过于自负,总觉得自己能扛起所有。”

李莲花道:“我不是……”李相夷自负,李莲花什么时候自负过了?

桃清摆摆手,打断他的话:“什么都藏在心里不说,遇到事情只想一个人解决,这不是自负是什么?这就是一种对他人的不信任,你是不是觉得只有你能解决,其他人都是废物?”

“我……”

“别人也就罢了,难不成两位李少侠,你也不相信?他们虽然年纪不大,但不会让你失望的。”

远处传来更夫打更声,已是三更天。桃清起身,裙摆轻轻晃动,人已经快要消失在小路尽头,“李神医,好好休息,别让小朋友担心你。”

“我没有不相信他们。”桃清走后,李莲花这才张嘴,轻轻说了一句话。他想起望舒和桃梓在这一路上的表现,他们聪明伶俐、勇敢果断,确实有独当一面的能力。

更漏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李莲花望着桃清离去的方向,月光将她的影子拉得极长,最终消散在竹林深处。

“爹?”望舒的声音从暗处传来,她提着一盏油灯,暖黄的光晕驱散了几分夜色。少女将药箱轻轻搁在石桌上,白瓷瓶里的金疮药泛着温润的光泽,“让我看看伤口。”

李莲花想要拒绝,却在触及对方那双关切地眼眸时失了言语。望舒的指尖微凉,动作却极为轻柔,她拆开手绢,小心翼翼抹上药膏,薄荷的清凉混着药香萦绕鼻尖。

“方才您与娘谈话时,我在暗处听见了些。”望舒突然开口,打破了沉默,“关于无心槐,还有……东海之战。”她垂眼眸盯着药瓶,“我爹也经历过东海之战。”

李莲花看着她,听着她缓缓道来,“我们那里没有金鸳盟,但有一个金鸾门,盟主是大魔头笛飞声。为了对抗金鸾门,我爹和志同道合的几位朋友一起成立了四顾门,两个势力时有摩擦,大战小战不计其数,单孤刀就是死于一次跟金鸾门的大战中。”

“四顾门成立的初衷是为了对抗金鸾门,加入四顾门的所有人都是为了这个目的而聚在一起,中途有很多人战死,却有更多的人加入进来。他们为了梦想而亡,虽九死亦不悔。”

记忆突然被撕开缺口,李莲花想起那时的四顾门兄弟欢聚一堂,混在竹叶青的酒香中的是兄弟们的豪言壮语,他们着胸脯说要荡平魔教,还江湖一个太平。

望舒淡淡地道:“这些时日,我也听到很多关于您和金鸳盟的消息。爹,金鸳盟是魔教,他们行事毫无顾忌,嚣张狠辣,哪怕没有单孤刀的死亡,或早或晚,四顾门和金鸳盟也必有一战。”而只要有大战就会有所牺牲。

夜风卷起李莲花的衣角,他望着掌心重新包好的伤口,忽然想起桃清说的“自负”二字。原来这么多年,他一直困在自己编织的牢笼里,将所有过错都揽在身上,却忘了那些死去的兄弟,何尝不是为了心中的侠义而战?

“或许你说得对。”李莲花终于开口,声音虽还有些低沉,但已没了先前的颓丧,“我不该一直沉浸在过去的自责中,兄弟们的牺牲不该被辜负。”

望舒抬起头,眼中的欣慰比月光更亮,“爹,过去的已经过去,我们更应该着眼于未来。如今金满堂一案虽了,可江湖仍不太平,还有许多事等着我们去做。”

在小辈眼中看到对自己的欣慰,李莲花好笑之余,也觉得无比熨帖。这一路走来,望舒和桃梓的成长有目共睹,他们的智慧和勇气让他看到了新的希望。他揉了揉望舒的脑袋,“没大没小,快点去睡觉,小心长不高。”

望舒:“……”傲娇地哼了一声,提着她的小药箱离开了。

此时,远处传来桃梓欢快的呼喊声,打破了夜的宁静,也让这亭中的气氛变得更加轻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