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镶夜光杯在李世民掌心泛着冷芒,汉白玉阶前的夜风卷动冕旒,十二串玉珠扫过玄色龙袍上的日月纹时,发出细碎的金石相击声。
他望着阶下琉璃盏相撞迸溅的酒星,魏征 "酒池肉林" 的谏言突然在耳畔回响,喉间溢出一声轻笑:
“今日不议军国!”
北风裹着铜漏的滴答声掠过廊下,李世民仰头饮尽葡萄酿。
殷红的酒液顺着下颌滴落,在盘龙纹御案上蜿蜒成溪。
他瞥见李积铁甲上幽蓝的冷光微动 —— 这位虎牢关单骑破阵的大将军已捧盏起身,刀穗上凝结的血痂在烛火下泛着暗褐。
“臣酒量不及陛下,却愿效樊哙闯帐!”
环首刀出鞘的龙吟惊破夜色,刀背缠着的狼筋绳结还沾着漠北的砂砾。
李积踏步至广场中央,刀锋劈开摇曳的灯影,每道寒光掠过,官员们的紫袍便泛起霜色涟漪。
李世民望着那熟悉的刀势,恍惚又看见二十年前虎牢关下,那匹踏碎敌阵的玄马。
殿内的喧闹突然化作热浪扑来。李世民猛地抛下酒樽,龙袍扫过案上宣州诸葛笔,饱蘸的松烟墨 "啪嗒" 坠在《九成宫醴泉铭》拓本的 "德" 字上。
“取白麻纸来!”
他扯开明黄龙纹袖口,玄甲护腕撞出清越声响,金镶玉的龙纹带扣在烛光下流转着凶光。
宦官们跌跌撞撞抬来檀木书案,翰林待诏捧着鲛人骨笔杆的手不住发颤。
李世民悬腕如提千钧,笔尖甫一触及素绢便疾走如龙。
“威德遐被”
四个丈二大字落定时,墨痕间丝丝露白,竟似寒梅枝干穿透雪幕。
他听见阶下轰然拜倒的声响,却在余光里瞥见席末那道紫色身影。
刘洎撞翻琉璃盏的脆响混着波斯锦毯的闷响。
这位素来端方的散骑常侍玉带歪斜,酒液在缠枝莲纹上洇成暗紫的河。
“陛下!臣也有谏言!”
他的吼声惊飞檐角夜枭,广袖扫过烛台时腾起半人高的火苗,冠冕上的东珠映得通红。蟠龙纹青砖在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响。
李世民看着刘洎单足跃上朱漆龙床,十二盏宫灯同时剧烈摇晃。
龙床上,未写完的 "直谏" 二字刚落了个 “直”,墨迹还在素绢上泛着湿润的光。
“放肆!”
执戟卫士的断喝与环佩叮当炸开。
两名金吾卫的刀锋在触及龙床的瞬间凝住 —— 刘洎跪坐在龙纹软垫上,发髻散乱如草,指尖几乎要碰到悬在空中的笔。
他喘息间酒气混着墨香,倒像极了武德九年那个浑身浴血,在玄武门外高喊 "建成谋反" 的年轻郎将。
死寂如渊。李世民的手指抚过腰间斩过窦建德的佩刀,感受到熟悉的龙纹凸起。
二十年前渭水之盟的记忆突然翻涌:
帐外风沙里,那个冒死报信的青年也是这般汗透重衣,眼中燃着同样炽热的光。
“陛下曾说 直言鲠议,致天下太平 ,臣若不争此墨,日后如何面对青史?”
刘洎额角的汗珠坠在龙袍上,烫出深色圆点。
李世民望着他涣散的瞳孔里自己的倒影,忽然放声大笑。
他揽过僵直的身躯,笔尖在对方衣襟轻点,墨痕绽开如梅:
“昔有班婕妤辞辇,今见常侍登床,何罪之有?”
新落的 "直谏" 二字力透纸背,狼毫笔尖的余墨顺着刘洎歪斜的金步摇蜿蜒而下,在玉带扣上聚成深潭。
广场上轰然炸开的哄笑如春雷滚过,李积收刀入鞘时,听见环首刀与鲛鱼皮刀鞘相击的清响 ,却不及刘洎粗重的喘息声震耳。
那人身子瘫在龙纹软垫上,冠冕歪得几乎遮住眉眼,唯有一双充血的眼死死钉住李世民手中的笔,仿佛要将那支鲛人骨笔灼出个洞来。 更漏声在喧嚣中格外清晰。
十二盏蟠龙灯次第换过三次烛芯,融蜡顺着鎏金龙纹淌成琥珀色的泪。
李世民倚着龙床扶手,酒意翻涌间,城墙上翻飞的飞白书在视野里化作浮动的云。
墨迹未干的丝丝露白,时而幻作虎牢关前劈开敌阵的剑光,时而凝成渭水盟誓时刺破阴霾的闪电。他握紧微凉的鲛人骨笔,指腹摩挲着笔杆上天然的孔洞 。
那是南海鲛人泣泪而成的纹路,此刻竟像极了魏征临终前凹陷的眼窝。
“兼听则明...”
恍惚间,病榻前的咳嗽声与殿内的笑闹重叠。
魏征枯瘦的手指攥着谏疏,墨迹在烛火下洇成模糊的云,而眼前刘洎衣襟上的 "直谏" 二字却棱角分明。
李世民忽然想起那日在凌烟阁,自己亲手为魏征画像时,那人偏过头说
“陛下莫把老臣画得太俊”。
此刻却觉得,刘洎散乱的发髻、歪斜的玉带,倒比任何工笔肖像都更显肝胆。
殿角的羯鼓不知何时响起来了。
李积卸下铁甲,露出内衬的软皮战袍,肩头还沾着白日演武时的草屑。
他望着皇帝将狼毫浸入砚台,墨汁翻涌如夜海 。
二十年前那个在虎牢关城头挥槊的秦王,与此刻蘸墨的帝王身影渐渐重合。
当李世民再度抬笔,宣纸上 “纳谏”二字如惊鸿掠水,笔锋扫过处,几滴墨点溅在刘洎垂落的广袖上,绽开成小小的梅。
常侍这登床一谏,该入《起居注》。
褚遂良不知何时近了御案,手中第一幅 "威德遐被" 仍攥得发皱。
他望着刘洎从龙床上狼狈爬起,冠冕上脱落的东珠滚过青砖,突然想起太宗常说 "以人为镜"。此刻满地狼藉里,那枚东珠映着摇曳的烛火,倒比朝堂上所有的朝珠都更亮。
更漏滴到第四声时,十二幅飞白书已挂满玄武门城墙。
夜风卷着未干的墨香掠过丹墀,李世民望着墨迹间的露白,想起魏征总说 “文死谏:”。
可眼前这个踉跄着拾起冠冕的身影,分明比任何谏书都滚烫。
他将新写的 "纳谏" 二字掷给刘洎,看着对方接住时指尖的颤抖,忽然觉得这醉意朦胧的夜,倒比平日的早朝更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