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说起话来,与阿爸一样云山雾绕,或许是个靠谱的?
老头道:“意思就是说不要往东南西北去,四方皆险境。唯此处光明又温暖,自在又悠闲。走吗?回城我请你吃炸鹌鹑。”
宋大头咽了口唾沫:“走!”
人要往前看,宋大头要吃饱。
她翻出最后一叠纸钱,丢进火盆。
“宋大头啊宋大头,这是你往后的钱财,以后我还会烧的。”
往后她不叫大头了,她有了大名,她叫宋昭。
昭,光明也。
老头赶着牛车往回走,时不时扭头看一眼躺在车板上呼呼大睡的宋昭。
他发觉,这个小姑娘很不寻常。
负责赶车的老头打起精神,打发无聊唱起歌来,歌声悠远。
不要往那东方去啊,大水滔滔溺人亡。
不要往那南方去啊,赤焰千里火光光。
不要往那西方去啊,遍地流沙目茫茫。
不要往那北方去啊,冰冻百尺行踉跄。
莫要东去,杳杳又汤汤。
莫要南去,鬼蜮把人伤。
莫要西去,遇妖心慌慌。
莫要北去,黑水脚下流淌淌。
要去就去那故乡啊,悠闲又安康。
归来吧!且安吧!
归来吧!莫要去那远方……
有了新名字的宋大头胳膊压着额头,眯着眼,从缝隙里看到一片蓝天白云。
她不知道未来会如何,只知道自己人生有了新的起点。
她叫宋昭,大概就是天亮的意思吧。
回到临平城,那老头耍赖不舍得请宋昭吃炸鹌鹑,最后一人一个芝麻大饼。
老头道:“小孩儿,你往后去哪?要不跟着我干?我看你是个命硬的,适合干我这一行。”
宋昭摇头。
她看到路口站着的许大家,朝老头挥了挥手,快步跑过去。
许大家看着宋昭嘴角的芝麻,问:“事情办完了?”
宋昭点头:“我有大名了,叫宋昭。”
“天理昭昭的昭?”
许大家忽然笑了,这是她第一次在宋昭面前露出笑脸。
“好名字。走吧,我带你去见何秀。”
许大家说,昨晚天子下令诛杀徐奢等人,徐奢的罪名是通敌。
如今徐奢府上的人,死的死,关的关。
宋昭仰头看许大家,她问:“所以,徐奢本来就要死的吗?”
许大家道:“原本你也是要被关起来的。”
宋昭不管这个,她只庆幸自己动手足够早,但凡晚一点就没机会了。
不能亲手干掉徐奢,那真是比死都难受,睡到半夜都要爬起来给自己一巴掌。
许大家带宋昭上马车,给她吃糕点。
枣花酥表皮酥脆,枣泥香甜,宋昭咬一口酥皮掉下来,她立刻用手接。
一块点心吃得手忙脚乱。
许大家靠着车厢上打量宋昭,嘴角带着似有若无,让人茫然的笑容。
吃完一盘糕点,马车停下,宋昭跳下车,抖落一身糕点碎屑,立刻有不怕人的麻雀飞过来啄食。
“走吧。”
许大家带着宋大头进了天子行宫。这是去年开始建造的行宫,征用了本地富商的宅邸,因此建造的速度很快。
那富商一家早已远走他乡,不知去处。
宋昭见到何秀,被按进浴桶里。
宋昭才意识到,杀人是没有惩罚的。不但没有惩罚,反而有奖励。她吃到了好吃的糕点,见到了何秀。这就是奖励。
徐奢的死没有被拿起,更谈不上被放下。
仿佛他从未存在过,除了宋昭,没有人再说起徐奢。
何秀问:“晚上要吃什么?”
被人按在浴桶边上搓洗的宋昭忙道:“我要吃鸭,吃烤鸭!”
何秀看着浴桶里的脏水,摇了摇头,撸起袖子道:“我来给她洗。”
宋昭头发上满是结痂的血,何秀直接把人捞出来,一瓢一瓢浇水,顾不上用香胰子,直接用洗衣服的皂角,用力揉搓。
宋昭捂着眼,不敢睁开眼,眼角被蛰得生疼,身上全都是皂角的泡沫。
洗完澡已经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宋昭一边吃何秀卷好的烤鸭卷,一边打喷嚏。
何秀以为是下午洗澡着凉了,赶紧让人安排大夫。
与太医一起来的是天子,天子三十来岁年纪,脸色苍白,双颊无肉,脚步虚浮,看起来命很短的样子。
天子指着裹着毯子打喷嚏,眼睛红鼻子红的宋昭哈哈大笑。
“爱妃,你女儿看起来像个哭包。”
宋昭睁大眼,她这是被皂角水蛰的!刚要说话,就何秀用鸭头堵住嘴。
何秀道:“这孩子自幼不爱读书,脑子也不好使,就知道吃。让陛下见笑了。”
天子抚掌大笑。
等看到何秀给宋昭灌汤药时,笑得更开怀了。
“她不像徐奢。”
“陛下,这孩子本就不是徐奢的。”
天子看着苦得表情狰狞的宋昭,越发高兴。
“我听小宝说,他与你女儿是旧相识?”
何秀思索片刻道:“是一起偷吃厨房羊肉丸子的玩伴。”
宋昭睁大眼,怎么能说偷吃呢?那是帮厨娘尝一尝味道。
天子哈哈大笑,险些要笑厥过去。
何秀成了天子的妃子,徐奢的情报有误,天子喜欢有夫之妇,天子喜欢娈童,徐奢的情报错得离谱。
将龟奴小宝进献给天子的临平县尉,如今成了天子宠臣,升迁到了徐奢的位置上,日日伴君。
宋昭成了个小宫女,在何妃手下当差,每月都有月钱。她一点点把钱攒起来,准备还钱。
先还许大家,然后还何秀。宋昭有一个专门的小本子,认真记录开支。
天子有一次见了她的小本子,笑得前仰后合。
“是个财迷!金银庸俗,铜锈腥臭,这些东西哪里值得记录?”
天子眼中,宋昭是个锱铢必较的市侩人,专门从内库里挑了几件珠宝丢给她,放出话来,不能换成银钱。
天子用这种方式戏弄宋昭,让宋昭看得着用不着。
这是他能想到的,最诛心的方式。
天子随意挑出来戏弄人的珠宝,一件就够一户普通人家一辈子的吃穿用度。
宋昭捧着珠宝,心中生出一个巨大的困惑。
有人挥金如土,有人为了一个馒头说自己是野狗,有人为了银钱卖了女儿,有人为了活命自卖自身。
手中簪钗光彩夺目,宋昭想不通。
天子哈哈大笑:“看啊,果真是个傻的!不能换成银钱,就不知道欢喜了。真是掉进了钱眼里!不懂得欣赏这些东西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