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5章 青云书院

趟子手回忆道:“就是在摩陀岭那会儿。我们遭了埋伏,棍子和大刀被山匪用锄头打晕,醒来就变了个人似的,连自己名字都记不清。大伙都说他们脑子被打坏了。”

许舟低头沉思。

若真是外力驱使,为何还能保持如此清晰的自主意识?

上京。

许舟忽然想起刘刀说过要去上京闯荡。

这样的人只要不死,迟早还会再见。

“公子,”趟子手眼巴巴地望着他,“该说的我都说了,您高抬贵手……”

虞镖头小心翼翼插话:“公子可是要为陈员外报仇?要小的把这厮拖去牛棚……”

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不过……”

犹豫片刻又道,“公子怕是没去过乡下。那些灾民饿得眼睛发绿,为袋粮食就敢拼命。我们镖师再厉害,也架不住他们人多……小的也不是为他求情,只不过……”

许舟摆摆手:“放他走吧。”

……

……

许舟一行人歇脚的地方离古轵县城已不远,若是快马加鞭,不到半日便可抵达。

之所以说要抓紧赶路,全因苏儒朔要去拜访恩师。

离古轵县城三十里许,有山曰清云。

山中藏一书院,名动天下,唤作青云书院。

这山本名浊贤,原是个荒僻所在——林深多樵猎,偶有匪窠踞之,虽草木葱茏,却少文人足迹,盖因山岚常蔽,浊气沉沉,故以“浊贤”名之,暗含文脉不兴之叹。

三十年前,关中大儒凌道公携弟子结庐于此,开坛讲学。

自此晨钟暮鼓,书声琅琅,竟惊散千年雾霭,四季林间但见青气缭绕,若文运凝聚之兆。

时任古轵县尹徐公闻之,亲登山麓,改山名为 “清云”,取 “清气上扬,云程发轫” 之意;

又凿渠引泉,名“洗砚溪”,沿溪植槐柳千株,春风过处,絮影婆娑,夹道墨香盈袖。

说起这青云书院,来历亦有可寻。

其前身为崤函“云台学宫”,景明五年遭逢地震,殿庑尽毁,唯凌道公手书“青云”匾额悬于残垣不倒。

道公负匾行千里,至清云山见青气之异,喟然曰:“此天授吾文脉之地也!”遂于此重建书院。

今讲堂后犹存半截“云台”断碑,与山顶“青鸾衔简”石刻遥相呼应,每至月夜,洗砚溪底隐约有金石之音,传为学宫旧藏钟磬与山灵相和。

书院素重文运,凡赴秋闱者,必经洗砚溪濯足,取“去浊存清”之意。

昔年有寒门士子王生,过溪时见水中浮石似笔,拾之磨墨,竟觉砚田生润,是岁果中会元。至今溪中“笔石”屡现,士人皆言:“非胸藏丘壑者,不遇此石;非心怀清气者,不感文星。”

两骑并辔而行,远远已能望见清云山的轮廓。书院建筑群在远处如豆粒般大小,却自有一股巍然气势。

“岳父,为何只我们二人同往?”许舟勒了勒缰绳,让风云由奔跑改为小跑。

苏儒朔冷哼一声:“柳家与书院不对付,你岳母她们女流之辈去作甚?至于玄正那个不学无术的东西,带去见老师岂不是丢我的脸?”

“柳家与书院有何过节?”

“倒不是柳家。”苏儒朔目视远方,“是柳家背后的张秉用。这些年在他的打压下,青云书院出来的官员不是被贬就是外放。”

许舟讶然:“竟有这等事?什么仇什么怨?”

苏儒朔轻叹一声,娓娓道来。

云台学宫肇自儒家圣人首徒,承绪已一千二百载,素被尊为孔门正脉。

两百年前「争国本」之变,书院触怒天威,恰值院中一讲席另立宗派,以「存天理灭人欲」之论投合圣心。

天子遂拨辇金扶持其创国子监,自此铨选官吏之权柄渐移,国子监尽揽朝纲才路,而书院声势日微。

儒门正统之争,竟如沸汤沃雪,绵延两百年未熄。

“张秉用便是那‘存天理’一派的拥趸。”苏儒朔冷笑道,“自他入值中枢,凡书院出身者,或贬谪烟瘴之地,或投闲置散于清水衙门,竟无一人能在朝堂之上执牛耳。”

山风拂过,带来远处书院隐约的钟声。

“青云书院从不收留关系户,这是铁律。”苏儒朔的声音在山风中格外清晰,“即便是我,也无法让老师破例收你为亲传弟子。我能做的,只是将你引荐给老师,剩下的就要看你自己了。”

许舟轻抚风云的鬃毛,嘴角微扬:“事在人为。”

苏儒朔带许舟前来,自有深意。

若能挂名大儒亲传,许舟在士林中的地位将截然不同。这不仅能让他在秋闱中更受考官瞩目,更能获得书院珍藏的典籍资源。

至于张秉用的打压?

呵,连官场都进不去的人,哪有资格被打压?

“驾!”

苏儒朔突然一夹马腹,将许舟甩在身后。

许舟不慌不忙地拍了拍风云。这匹神驹喷出一团白雾,四蹄生风,转眼间便反超了苏儒朔,只留下一串清脆的马蹄声在山道上回荡。

清云山势本非雄浑,亦无奇峰异石可称胜景。

若除却那一缕经年不散的冲霄清气,不过是寻常青嶂而已——草木蒙茸间,几处院舍阁楼依山势错落,青石板径如蛛丝牵络,蜿蜒至竹篱柴扉深处,将满山林木烟岚皆织入这方文脉深蕴之地。

崖壁边的阁楼上,苏绍献正凭栏远眺。这位发誓永不下棋的大国手持卷而立,身后两位老友的争吵声不绝于耳:

“这步走错了,我要重来!”

“落子无悔,这是规矩!”

“圣人云: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圣人是这个意思?”

“难道不是?”

“老贼,要论道是吧?今日只有一人能活着离开!”

“老夫也不是吃素的!”

苏绍献摇头叹息:“两个臭棋篓子。”

争吵的二人,一位是兵法大家严遂,另一位黑袍长须的老者,正是青云书院四大儒之一的吕常。这位著《治国经略》的大儒,在朝野素有贤名。

“院长何在?”苏绍献转身问道。

严遂头也不抬:“午膳后就不见人影了。”

苏绍献微微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