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3章 从没来过

殿内烛火骤晃,将二人身影扯得如皮影戏般扭曲。

苏儒朔负手而立,声音在空旷的学宫里回荡:“程亚圣为圣人经典重新集注,制定了一套完整的规矩。读书人只要遵循这套规矩,便是顺应天理,合乎正道。”

他抬起手,指尖在虚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这套学说将忠、孝、节、义都上升到了天理的高度。”

说到这里,苏儒朔突然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君要臣死?臣自当引颈!父要子亡?子岂敢皱眉!大义当前须抛头颅,名节所在必洒热血——这便是天道!”

许舟凝视着碑文上“惟忠与孝兮死义为尤”的字迹,忽然开口:“岳父可曾想过,这理…… 是对是错?”

苏儒朔浑身一震,像是被人当头棒喝。

他的嘴唇颤抖着张开,却又像被无形的力量扼住了喉咙,最终只能发出几声含糊的呜咽。

许舟看着岳父涨红的脸,忽然明白了——这是思想禁锢的力量,是两百年正统学说在读书人灵魂深处烙下的枷锁。

“所以,才有了这块碑?”许舟转向石碑,手指轻轻抚过那些历经沧桑却依然清晰的刻痕。

“嗯。”苏儒朔长舒一口气,仿佛挣脱了某种束缚,“青云书院与国子监之争,表面是学术之争,实则是理念之争、人心之争。这块碑立在亚圣学宫两百年不倒历经七次天灾、九度战火,雷劈不毁、地震不倒。你瞧这道裂缝,当年山崩地裂时整块碑都倾了三尺,却硬生生在废墟里立住了!它一日不倒,青云书院就一日胜不过国子监。”

他的目光变得深远:“院长枯坐书院十几载,皓首穷经,耗尽心血想要推翻碑文上的理念,创立更完善的学说体系……”

苏儒朔摇了摇头,“他失败了。”

“因为它代表着真理。”许舟轻声道。

“是啊。”苏儒朔叹息,“不止院长,历代大儒都在与这块碑文较劲,却皆是蚍蜉撼树,无人能撼动分毫。亚圣的思想,岂是等闲之辈能够驳倒的?”

许舟的目光转向旁边那块空白的石碑:“那这块……”

“是院长立的。”苏儒朔指向石碑旁的桌案,上面摆放着笔墨纸砚,“但十几年来,他从未在上面落笔。后来陆续有学子和大儒尝试题字,想要与程亚圣的碑文分庭抗礼,结果……”

他苦笑一声,“第二天字迹总会被擦去。不过这些文房四宝倒是留了下来,也许院长还在期待着什么。”

“所以每当有学子自认为有所顿悟,就会来这里题字?”许舟若有所思,“可惜院长期待的那个人始终没有出现。”

苏儒朔的脸上闪过一丝窘迫:“我…也曾年少轻狂,在上面题过字……”

话到一半突然住口,显然不愿在后辈面前提起当年的糗事。

许舟没有追问,他的目光重新落在那斑驳的碑文上:“惟忠与孝兮死义为尤,遭世扰攘兮适履其忧……”

沉默良久,他突然抬头,目光如炬:“岳父,小婿斗胆一问——君王与天下苍生,孰重?”

苏儒朔不假思索:"自然是天下苍生为重。"

许舟嘴角微扬,继续追问:“那岳父读书,所为何来?”

“少时读书,想的自然是忠君报国……”苏儒朔脱口而出,随即猛地僵住。

这句话像一记耳光,狠狠抽在他自己脸上。

许舟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名垂青史,当真是读书人的毕生所求?”

殿内陷入死寂。

苏儒朔的喉结上下滚动,却发不出声音。

青云书院那些大儒为了一首好诗争得头破血流的丑态,已经给出了最讽刺的答案。

许舟望着殿外渐沉的暮色,幽幽一叹。

君要臣死?父要子亡?

凭什么?

这吃人的世道,何时才能给普通人留一条活路?

他忽然转身,朗声道:“小婿虽读书不多,今日却想写几个字。岳父,可否为我研墨?”

苏儒朔眉头紧锁:“你……”

“这笔墨既摆在这里,不就是让人写的么?”许舟指了指空碑旁的砚台,“若写得不好,明日自会有人擦去。”

沉默片刻,苏儒朔挽起袖子开始研墨。

墨锭与砚台摩擦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在寂静的学宫里格外清晰。

俄顷,他将蘸饱墨汁的毛笔递给许舟:“你想写什么?”

“容我想想。”

许舟接过笔,站在空白的石碑前。

脑海中闪过无数画面——

世家子弟当街纵马,踏碎路边摊贩的货架;巡检司衙役强抢民女,百姓跪地哭嚎却无人敢管;朝堂之上衮衮诸公高谈阔论,却对城外饿殍视若无睹……

在这个拥有超凡力量的世界,阶级的鸿沟比前世更加不可逾越。

农民起义的火苗还未燃起,就会被武道强者一掌拍灭。底层百姓连反抗的资格都没有,只能像蝼蚁般苟活。

许舟深吸一口气,笔锋重重落在石碑上——

“为天地立心!”

笔走龙蛇,墨迹如刀刻斧凿。

“为生民立命!”

每一笔都力透石背,仿佛要将两百年的压抑尽数宣泄。

“为往圣继绝学!”

苏儒朔的瞳孔骤然收缩,手中的墨锭“啪”地掉在地上。

“为万世开太平!”

最后一笔落下,许舟掷笔于地,长笑一声:“岳父大人,这才是我辈读书人该有的志向!”

“轰——”

苏儒朔脑中仿佛炸开一道惊雷。两百年来禁锢思想的枷锁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他怔怔地望着女婿,恍惚间竟看到许舟头顶有紫气冲天而起。

“咔嚓!”

身旁程亚圣的石碑突然裂开一道触目惊心的缝隙。整个学宫开始剧烈震动,穹顶的灰尘簌簌落下,烛台接连倾倒。

亚圣雕像骤然迸发出耀眼清光,一道浩然气柱冲破殿顶,直上云霄。

方圆数十里内,所有人都看到清云山顶那道贯通天地的光柱……

许舟脸色骤变,喉结滚动了一下:“这……好像闯祸了?”

“闯什么祸!我们闯什么祸!”苏儒朔突然暴起,声音拔高了八度,“记住,我们今天从没来过亚圣学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