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叟眯起眼压低嗓音,“前儿个还听说,有支从西北来的商队在玲珑局栽了跟头,七天七夜就把满车的羚羊皮子输得精光,如今连住店钱都凑不齐,被赌坊作价卖给烟雨楼当龟公抵债呢。”
柳云溪挑眉笑道:“倒也算能屈能伸。”
“哎哟我的爷,您说笑了。”老叟连连摆手,“哪是什么能屈能伸?是赌坊用灌了铅的骰子做了局,输光了就把人往窑子里卖,跟卖牲口似的,由不得你愿不愿意。”
正说着,巷口突然炸开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伴随着粗粝的叫骂破风而来:“狗娘养的别跑!再敢赖账,让老子逮到,老子剁了你两根手指头抵债”
许舟的手不动声色地按在马鞍前的臭肺上。
只见几个裹着短打胡服的小厮挥着明晃晃的短刀,追着个肩头插着半截刀刃的中年汉子从马前狂奔而过。那汉子后背的血渍浸透粗布衣衫,跑过青石板时溅落几点猩红,而这群人竟连斜刺里勒马的许舟等人都未瞥一眼,转瞬便消失在巷子九曲十八弯的尽头。
巷陌重归死寂,只有墙根野草在夜风中簌簌作响,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许舟轻叹:“好有活力啊……”
苏玄正:“……”
柳云溪迟疑道:“这是……?”
老叟见怪不怪:“嗨,这有啥稀奇?都是玲珑局养的打手,保不齐又是哪个输光了本钱想赖账的倒霉蛋。”
许舟沉思片刻:“最后一个问题,那间客栈具体在何处?”
“爷您顺着君平街往南走,顶数那座飞檐八角楼最惹眼。”老叟谄笑着补充,“楼门口挂着块榆木牌匾,就写着‘那间客栈’四个鎏金大字,大老远就能瞅见。”
……
君平街的灯火如沸,两侧红灯笼在冷风中旋出暖红的光晕,将青石板路染得透亮。青楼飘来的脂粉香混着酒肆里的划拳声,让这座边陲军镇在寒冬里泛着畸形的喧嚣。
许舟等人牵着马行于街中,马蹄铁叩击青砖的声响,很快被鼎沸人潮吞噬。
柳云溪左右顾盼:“整条高平就这儿铺着青砖,倒让我瞧出些景城醉白巷的影子了。”
柳清安蹙眉轻斥:“哥,办正事呢,你别乱来。”
“你把亲哥当什么人了?”柳云溪昂首挺胸,“你哥我早是万花丛中过的主儿,便是京城八大胡同的行首央我做相好,我还得掂量掂量排场呢。”
他撇嘴扫过街边酒肆,“这般野路子的销金窟,哪入得了小爷的眼?”
跟在后面的汀兰小声嘀咕:“吹牛也不怕闪了舌头。”
柳云溪猛地回头:“小丫头片子说什么呢?”
汀兰慌忙躲到许舟马侧:“公子,他凶我。”
“我哪有!”柳云溪气得跳脚。
许舟未理会这场闹剧,抬眼望向长街深处。只见三层八角楼阁巍然矗立,飞檐翘角挂满灯笼,在夜色里如展翅鲲鹏。
众人行至楼前,黑底金字匾额上“那间客栈”四字龙飞凤舞,两侧楹联墨迹斑驳:
“睡至二三更时,凡功名都成幻境”
“想到一百年后,无少长俱是古人”
最惹眼的是门边立着的木牌,朱漆歪扭地写着:“那间客栈居然在这”。
许舟:“……”
苏玄正盯着门前的楹联,轻咦一声:“别人家客栈都挂‘宾至如归’、‘财源广进’之类的吉利话,这客栈倒好,挂的像是禅院里的偈子。”
没人能回答他的疑问。
苏儒朔已经掀开厚重的粗布门帘,挟着夜风的寒意迈入客栈。
许舟紧随其后,还未等他看清店内陈设,一个精瘦伙计便拎着白布迎上来,不由分说就往他身上拍打:“客官几位?住店还是打尖?”
许舟低头,看着伙计借着掸尘的由头,手法娴熟地将他全身摸了个遍——袖袋、腰间、靴筒,甚至连衣襟内衬都没放过。当伙计碰到他手中用布条缠裹的臭肺时,手指明显一顿,却又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拍打。
许舟沉默片刻:“六个人,住店。”
伙计堆起笑脸:“客官是用铜钱结账,还是银两?”
我用支付宝。
这问题问得蹊跷。
寻常客栈伙计只会问要几间房、住什么档次,哪有先问支付方式的?
许舟眯起眼睛:“用铜钱如何?用银两又如何?”
“客官别多心,”伙计干笑两声,“用啥都行,小的就是随口一问。”
说罢转头朝柜台高喊:“掌柜的!来了嫩雏和花骨朵,还有年糕,许是漂梁子的空子,过过眼,盘盘簧!”
许舟皱眉:“叽里咕噜说什么呢?”
“客官莫怪,”伙计赔笑道,“这是咱们高平的土话,喊掌柜的招待几位呢”
话音未落,苏儒朔忽然上前一步,对伙计轻笑道:“兄弟,走水了。”
随即转向许舟解释:“他方才说的是江湖黑话——说咱们是流浪到此的外行人,让掌柜的瞧瞧底细。嫩雏指云溪、玄正和你这样的年轻男子,花骨朵是清安和汀兰这样的年轻女子,年糕说的是我这样的中年人,漂梁子的空子指的是指不懂江湖规矩的生手。”
伙计脸色骤变:“合字上的朋友?”
苏儒朔低声对许舟道:“他问我们是不是道上人。”
说罢对伙计摆手:“不必盘道了。我们六个途径高平,也不住店了,找个人就走。”
客栈里冷清得出奇。
桌椅擦得锃亮却全部倒扣在桌上,与君平街其他店铺的热闹形成鲜明对比。
伙计想起自己刚才的黑话被人当场拆穿,耳根子烧得通红。
柳清安见伙计发愣,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发什么呆呢?”
伙计贼眉鼠眼地回头望向柜台。
许舟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掌柜猛地推开柜台上的算盘与账簿,那算珠噼啪作响,账簿“啪”地合上。
他龙行虎步地绕出柜台,双手抱拳,声如洪钟:“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我这小伙计毛脚鸡般没眼力,在各位高人跟前现眼,该打该打!按江湖老规矩,在明眼人面前装神弄鬼栽了跟头,得扎一刀才能解梁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