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步归 作品

第六百三十五章 清明螺(四十五)

“完了……”目送着童不韦离去的背影,一众乡绅们跌坐到了地上,手里那掺了石子与虫子的饭碗摔了也浑然不知。

“这老货……是在报复我们。”有乡绅抓着牢门,喃喃,“难怪那日发生的所有事情都这么巧,那群寻死的百姓还真来寻我们了,原是那一日我等的一举一动都在旁人的掌控之中呢!”

想起同样关押在大牢中的,那曾经声名赫赫的大工匠无力辩驳的那些话:“我造的桥不可能如此轻易冲塌的,雨虽大,可这点雨按说是不可能轻易冲断我的桥板的啊!”

“我收钱办事,”死到临头,为了辩驳和脱罪,那等昔日不曾明确开口言明的,藏于‘水面之下’的‘规矩’也被大工匠们毫不犹豫的拉了出来替自己辩驳,工匠哭诉道,“为贵人造的东西,我等哪里敢马虎以及偷工减料?所有用料都是最好的,是不可能冲断的啊!”

可退路的桥板就是被冲断了,这证据就这么明晃晃的摆在那里,所有人都看得到。

至于工匠口中的‘最好用料’与‘不可能冲断’在所有人都看得到的证据面前自是一文不值。

工匠的辩驳……即便是最负盛名的工匠的言语辩驳在眼见为实面前是不值一提的。

实打实的‘杀人’证据自也只能用同样实打实的辩驳‘证据’来打破。

可那所谓实打实的辩驳证据却是这些工匠们拿不出来的。

他们……用最好的材料造好了链桥不假,可过后的每一次维护都不曾亲自出面,无法向众人展示自己每一次维护记下的链桥状况,可有损耗云云的。

没有这等实打实的记录,光凭言语辩驳,一句‘最好的材料’委实是轻飘飘的,没有任何用处。

“工匠也成了棋子,那群百姓其实就是祭品,这群祭品踏上链桥之后唯一的活路就是指望你我给他们开门了。”那乡绅说到这里,忍不住自嘲,虽此时自己的头发乱糟糟的,穿着囚服跌坐在这里,可几日之前自己还张狂的不可一世,又怎么可能给这群贱民开门?

“姓童的早猜到了你我的张狂,难怪去衙门上缴家财前特意遣人来同你我说一声,”另有乡绅苦笑道,“可笑你我先时以为童不韦此举是在逼我等出钱,以为他看上了你我的钱,却不成想他真正想要的……是你我的命!”

“这老货果然还是我们中最厉害的……前些时日,任凭童正与你我勾结设局下套对付他也不吭声,原是早记下这笔账了。”胡八摇头,神情沮丧而颓然,“我胡八作弄过很多人,断人手脚这种事也是家常便饭,自诩够狠。可眼下看来,比起一出手直接要了你我的性命,且连这死后之名也要污到底的童不韦,到底还是不如的。论狠还是他狠!不,不对,或许也不止是他,这局……他亦只参与了其中的一环罢了,他手腕或许不如那掌控全局之人,可狠……是当真不比那人逊色多少的。”

“如此……你等说童正还好吗?”有人想起方才童不韦提到童正‘要被关上三个月’时的语气停顿似乎有些微妙。

“他是想除了童正的,只是不知那位力压他一头之人允不允了。童正这小子的运气……比我等要好,那位大人留着他还有用的话,他便不会死。童不韦便是难受也只能忍着罢了。”有乡绅说到这里忽地笑了起来,抓起手里的碗,用手抓了一把掺了石子的夹生饭食就往嘴里送,边吞咽着那在自己看来狗都不食的饭食,边道,“谁叫童不韦技不如人呢?也只能忍着罢了。”

一路快步走至牢外的童不韦倏地收了脚步,伸手覆上了胸口,有一下没一下的不断上下平复着自己隐隐作痛的胸口。

也不知是这么多年憋的实在太狠了,以至于憋出心病来了,还是那胡八等人即将上断头台,家里也暂时没了童正这么个碍眼的存在,他眼下吃穿用度也反过来吃上童正的了,心里是这么多年从未有过的舒坦,以至于方才一下子将自己的心里话直接说了出来。

不过好在,听到这些话的对象是将死之人,无碍。

缓缓平复着自己隐隐作痛的胸口,童不韦取下腰间荷包里带着的药丸,捏了一颗送入口中。

入口的药丸苦涩的不像话,可良药苦口,虽然苦的几乎吞咽不下去,可童不韦还是努力吞咽着,而后伸手下意识的摩挲起了手腕上戴着的佛珠串。

回头看了眼身后的牢房,记起自己方才同乡绅们放出的诛心之言:“我这狐仙娘娘或许不如那些神佛,难道还解决不了你们这些山野小怪吗?”

这一次……待想明白了那位大人不声不响间摆下的局时也确实将他吓了一大跳,可或许是这些年时时刻刻憋屈着,惊吓着,隐隐然已习惯了,虽被吓了一跳,却到底不至于吓坏了。

瞥了眼垂在自己胸前的那些花白散乱的头发,童不韦苦笑了一声:年纪大了,精力到底有些不济了。

那位大人实打实出手的局虽然身处局中时无法轻易察觉,让人恍若头上被套了个鼓一般,闷在鼓里辨不清方向。可事后却能通过种种迹象与情形推敲出来,再者……有这么个实打实的人在,也算是看得到摸得到的存在了,自然也还算是有迹可循。

可于他而言,困住自己的却不只有那位大人出手的局,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难以名状的东西盘桓在身边,也不知是他自己吓唬自己,还是当真如那句老话讲的那般‘亏心事做多了’,由此变得疑神疑鬼起来了。

事发当日,村祠会遭遇何等‘劫难’早在他的算计之中了,也知晓回去之后看到的会是一片狼藉的村祠。

可那日自衙门回去之后,回到村祠看到那一片早已预料到的神佛、狐仙碎片遍地的狼藉时,鬼使神差的,他吩咐家里的奴仆:“将狐仙娘娘找出来我看看。”

这找出来的当然不是金身碎片,那些金身碎片早被人抢走了,当然,事后衙门也都一一追讨了回来,任凭将碎片藏在家里的村民哭天喊地的哭闹,抱着不肯撒手也无济于事。

虽然很多大人对家里最会哭闹的那个孩子总是头疼,有时嫌麻烦,便干脆由了他去,以至于时常可见那等‘按闹分配’的情形。

可官府办事时却不可能由着村民胡来的,也不会理会那哭闹声最大的那个人,而是每个人该分得多少就是多少的。

人,哪怕是被最被周围人惯着的如童正那等人,也总会遇到那个不理会他哭闹之人的。

这些道理童不韦早就懂了,所以找碎片什么的当然不是找出金身而后占为己有,藏着掖着了,而是将他当年特意寻人打造的那座粘了耳朵同尾巴,宝相庄严的狐仙娘娘的石像碎片找出来。

因着尺寸打从一开始就同旁的神佛像不同,这尊狐仙娘娘石像自是好找的。那些石像碎片很快被挑了出来,甚至……可说完全找全了,摆在一起几乎还原了那座被供奉了几十年的狐仙石像。可最为重要的,也是他最想看到的那几样事物——当年粘上去的耳朵同尾巴却不知为什么,怎么都找不到了。

童不韦看着那找出来的,几乎能重新拼合完整的‘狐仙娘娘’,没了尾巴同耳朵之后,说是狐仙娘娘,其实就是个脱了壳的观音娘娘了。

此情此景,再联想到这些年发生在身上的种种事情,童不韦心头大骇,看着那宝相庄严的观音娘娘石像裂痕遍布全身,平生头一回的,生出了一股难言的恐慌之感。

那么巧的吗?看着那一旁被下人打扫出来的一堆石像粉末,其实真要解释也不是解释不通的,耳朵同尾巴当然不会凭空消失了,只是运气不好,不巧的在哄抢中被人踩踏碾成粉末了。

童不韦摩挲着佛珠的手指加快,想着当时的情形,不断自腹中寻找各种各样的理由试图说服自己这耳朵同尾巴不见了只是个巧合。

“毕竟是粘上去的,本就同那观音娘娘不是一体的,争抢时率先被人掰断也不奇怪了。”童不韦自言自语的说道,“那尾巴也好,耳朵也罢本都是些小物件,人走来走去的,踩到也不奇怪,踩的多了,自成粉末了。”

听着好似是有理由说服自己了,可那所谓的小物件……观音娘娘的石像也早在争抢中被摔成碎片了,那一块块的碎片也是小物件,可那些碎片却还有原来的模样,偏那尾巴同耳朵运气不好,被彻底碾成粉末看不出原来模样了。

“相术上说太贵的东西往往寻常人是压不住的,那名字也好,东西也罢,压不住的东西难免会遭反噬。”童不韦摩挲着手里的佛珠,为自己所见的情形找着各种理由与猜测,“到底是普渡众生的观音娘娘,太正了,太宝相庄严了,同我童不韦不搭,不是一路人,我压不住也不奇怪。”

“阿弥陀佛!佛祖、观音莫怪罪,我童不韦这次的狐仙娘娘重新寻人雕刻了,不再用观音娘娘像了,这次也不会再怕压不住了。”童不韦说到这里顿了顿,又道,“人……太贵的名字也是压不住的。我童不韦还有个名字叫阿狗,我还叫童阿狗,如此……也不怕压不住了。”

“普渡众生这种事……我童不韦只是个小人……做不来的,”童不韦喃喃着想到那破碎的观音像,低语,“观音娘娘莫怪罪了!”

“连那位大人我都挣脱不了,如何做的了普度众生这种事?”童不韦边走边自言自语,“观音娘娘莫让我做这等事了,我已上缴全数家财还了村民亏空了,应该够了。”说罢又向他口中嚷嚷着的观音娘娘解释着,“我眼下穿的用的不是我自己的,是童正的,没有说谎,也不曾耍心眼,真的!”

说来也好笑,以阴邪秘术害人的神棍,譬如那帮人配阴婚的、抓交替的,借命的,总是害人时摆出一副神佛之事是笃定存在的无比坚定模样,可一旦那些事上及自身时,便会找各种各样的理由来说服自己,不信神佛之事的存在。就似那等杀人越货之人,杀人放火时不信神佛,临到疾病缠身、时日无多时又来求神拜佛的求神佛保佑了。

在外头守着的狱卒看着那进去探监的童不韦出来,正想着探望要上法场的死刑犯只探望那么一会儿的还真少见!毕竟对方人都要死了,有什么想说的话也是要尽可能的在此时全说了的,若是此时不说,怕也只有到了地下,或者下辈子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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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不成想这人进去一会儿便出来了,原本是想问一问他的,毕竟里头关押的这几个乡绅这几日被关押之后想要见的不是家里人,竟是他,想来自有其特殊之处。

可看着这走出来边走边自言自语,嚷嚷着‘观音娘娘’‘普渡众生’云云的老人,狱卒不由愣住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进来又出去短短一会会儿的功夫,看这方才过来时还干净齐整,精神尚可的老人,此时竟有种莫名的疯癫发病了之感。

边走边呓语,那目光瞧着是望向前方来路的,却无神、空洞且呆滞,衬着那被风吹乱,不再齐整熨帖而显得乱糟糟的头发,活脱脱的,就好似哪家跑出来的疯老头一般。

这人……没事吧!才这般想着,看着那边走边呓语的老头一个踉跄,虽然没有摔将下去,可再往前走时,那步履却好似被那险些跌了的一跤绊乱了,就这么跌跌撞撞的,嘴里嚷嚷着神仙妖怪的往前走,此情此景……真是瞧着疯的更厉害了!

“听闻这乡绅里头唯一一个有点良心的是主动上缴的家里的家财,这才没事的。不过唯一的儿子也被关进大牢了,说是有嫌疑,都这么大年岁了,又出了这等事,疯也不奇怪了。”拎着衙门午食食盒进来的同僚对那发愣的狱卒说道。

只是虽这般说了,却也没忘记问狱卒:“他见那些等死鬼可交钱了?”

狱卒点头,自怀里摸出一角银子,绞了一半与同僚对半分,说道:“还挺懂规矩的。过来直接交了银子,说明了自己的状况,道家财全被上缴了,这点银子还是借来的……”

话还未说完,便见同僚变了脸色,对着那已跌跌撞撞着走出大牢,无法再上前阻拦的童不韦‘呸’了一口,骂道:“好生阴险!‘周扒皮’们果然没一个好的!真是欺负你这新来的不知事呢!”

同僚顿变的脸色让狱卒一下子意识到了什么,也跟着变了脸色,连忙问道:“怎的?除了上缴的,他手头还有旁的银钱不成?”

“他那早死的婆娘、岳丈是当地的地主老爷,你说……会不给亲儿子留下家财?”同僚骂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儿子的家财也足够让他当个舒坦至极的富家翁了,哪里至于只有手头这点银钱?”

说罢这些,不等狱卒接话,他又道:“他先时上缴家财时遇两个公公拦路,给了好大一笔钱,听说两个公公都用那笔钱买起大宅子了,你说他没钱?拿这一角银子当我等叫花子打发呢!就是狗眼看人低,不敢得罪宫里的,却敢糊弄我们!”

对面脸色难看的都快能滴出水来的狱卒听到这里,早已忍不住了,“呸”了一口,骂道:“娘的!好阴险的老货!我倒要看看,看他还有他那便宜儿子几时落到我等手里,到时非要他们好看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