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局
仙台城上的阵法已经开始变黑,大公即将告成,姜执只当夏元基还在拖延时间,便剑指着夏宥期冷声道:“栾阳王,不管你的准备是什么,今日你都得死在这里!”
话一落地,周遭氛围顿时冷了下来,危机四伏。却没想就是这严肃危急的场景,夏宥期居然还有心思笑,还敲着扇子好声问:“小王爷,在下能听出你想杀在下兄长,就是不明白你干嘛剑指着在下?”
姜执本来盯着夏元基,听他这么说,又转过来看着他:“你不担心你哥,反而忧心自己性命?”
夏宥期耸耸肩:“兄长用不着在下担心,你算计不过他。”
姜执面色一沉,语气似有不服:“别忘了,现在是你们中了我的计!”
说罢,又恍然醒悟,冷笑道:“你们还真不愧是兄弟,打不过就开始拖延时间。现在时间到了,我也不陪你们啰嗦了!”
他左手轻轻一擡,夏宥期就像被什么东西撞飞了出去,吓得冷瑶当即叫一声:“夏公子!”
“我没事!”夏宥期轻松道。
可他的样子却没他说得那么轻松,好半天才从地上爬起,然而还没站稳,地上又冒出数道红藤瞬间将人捆住,拖拽在地。
夏元基眼神一暗,立即问道:“你要做什么!”
姜执微微一笑:“栾阳王这是紧张了?”
夏元基没有回答,眼神立马恢复成波澜不惊的样子。另一边的冷瑶就没这么冷静了,坐在地上紧张万分道:“姜执,我从来都不想当皇帝,你用不着这样做的!”
岂料姜执听了这话,不仅没有放弃,反而连最后的好脸色都没有了,当即怒吼道:“我当然知道你不想当皇帝!”
冷瑶顿时一惊,呆愣愣地望着对面的小皇弟。
姜执估计也觉得自己有些失态,转身走向夏宥期,等再度面对女帝时,已经恢复了原来轻松开心的模样。
他随手一扔,尊皇剑落到冷瑶面前,插入地下。
“我知道你不想当皇帝,也知道夏元基做梦都想当皇帝,就算把你们引入阵法,你们两个也绝对不会乖乖配合我。”
红藤越勒越紧,夏宥期身上很快就出现一道道血痕。他痛得额间都爆出一层冷汗,却还是勉强维持着正常的语调:“你想用我威胁他们?”
姜执俯身下去,莞尔一笑:“要不然你以为你为什么不受阵法影响?”
随后又立马站起身,冷漠注视着对面的两人:“皇帝姐姐,拔出尊皇剑,杀了夏元基。倘若你们二人有一个不愿,我就杀了夏宥期!”
现在,只要啓朝现任女帝用尊皇剑杀了未来新朝的皇帝,两颗帝星就会交换。等到十方乾坤轮转阵吸纳完所有祭品,啓朝将重新开始。
冷瑶望着痛苦的夏宥期,随即回首凝视着眼前的尊皇剑。
对于一个青楼出身的女子而言,就算有了最高贵的身份,冷瑶也从没觉得夏宥期会看上自己。
她一点点掐灭心里冒出来的有关奢望的嫩芽,不断地告诉自己,这一切都只是为了报恩。
可在心底的最深处,依旧埋着那些奢望的根。这让她喜欢现在和夏宥期的相处模式,永远不会靠近,却也永远不会远离。
冷瑶害怕起来,她不能杀夏元基,杀了夏元基,夏宥期永远都不会原谅她的。
姜执眼见她不愿拔剑,神色骤然转厉,指尖轻轻一动,一条红藤竟直接扎透夏宥期的肩膀。这突然出现的痛感,令他下意识哼了一声。
虽然很快忍住,却还是被冷瑶听了进去。
她立即转首看过来,像是一头受惊的小鹿,面色凄惶无助。
夏宥期佯装无事地笑了笑,像是在安慰:“陛下不用在意臣,赶快随栾阳王离开这里。”
但他在这里,其他两人怎么可能会走。
夏元基缓步走到冷瑶面前,单膝跪下,身上妖血未干,笑容真诚依旧:“请陛下拔出剑,杀了臣。”
冷瑶神色一怔,不明白他为何会直接任命,完全不似以前那个从容有度丶运筹帷幄的栾阳王。
夏元基继续说道:“倘若臣真的是下一王朝的开国之君,又岂会死在这里?倒不如顺了小王爷的心意,宥期也好少收点罪。”
他的语气很是从容,冷瑶开始动摇,右手慢慢搭在剑柄上。看得另一边的夏宥期焦急万分,即便被绑得死死的,也拼了命阻止:“瑶瑶!不要拔剑!”
冷瑶骤然停了动作,这是他第二次唤她“瑶瑶”,如果可以,她多希望他能一直唤她瑶瑶。
可惜她的一生,从来身不由己。想要活着,天总是要逼她去死。不想当皇帝,总有人把她往龙椅上推。
冷瑶手里拿着号令天下丶众生诚服的尊皇剑,却没有一丝上位者的威严,反而像个普通女子那样,低声哭了起来。
她擡头看向姜执,却是泪眼婆娑,声色嘶哑,哀求道:“阿执,我真的不想当皇帝,真的不想......”
“可父皇说,你一定要当皇帝!一定要振兴啓朝!”姜执的神情无辜而天真。
冷瑶一怔,原来他也没能逃脱神血的诅咒。
也是,天道设下的诅咒,是天地自然之律,谁能违抗。那么同样的,天道指定的皇帝,也无人能改变。
她揪起袖子,一点点擦去眼泪,神色越发坚毅。谁也不知默然无声的她在想什么,只看见她站了起来,轻轻用力拔出尊皇剑。
夏宥期更为紧张,刚要开口,又被姜执画下的阵法堵住了嘴,只能在那里干着急。
而姜执的脸色越发疯狂,嘴角也不住上扬。
可就在冷瑶举起尊皇剑的一瞬间,天空突然炸出一道声响。那动静如此之大,就连附近的房梁都跟着抖了一下。
四人立即擡头望去,只见天空中深红的阵法居然裂开一条几百丈长的缝隙。阵法的红色碎片掉落,如一颗颗红色的流星。
就在冷瑶疑惑不解之际,耳边忽然传来一声低语:“终于到时候了!”
转头望去,只见夏元基看着天空,嘴角浮现一抹笑意。
显然,这才是他的准备。
姜执立即慌了,注视着天空不断呢喃着:“怎么会这样!我的阵法不会有问题的......”
“你的阵法当然没有问题!”
夏元基打断了姜执的呢喃,徐徐起身站定。明明两人站在同一地面上,他却像居高俯视着姜执:“只不过你自己暴露太早了!”
作为一个无人在意的皇子,姜执实在太不同寻常了,聚灵画阵,身边还有个不惧帝星光辉的妖怪。
夏家自然要留意一些。
姜执骤然明白过来,大声怒吼道:“你闭嘴!你们才是被我算计的那个......”
可话还没说完,就喷出一口鲜血。
天下所有的阵法失败后都会反噬画阵者,阵法越是厉害,反噬越是严重。
能够逆转王朝命运的十方乾坤轮转阵,无疑是天下反噬最严重的阵法。
姜执感觉自身身上的灵力正在快速流失,他毫不犹豫地抠出右眼,踉踉跄跄了好几步,最终跌坐在地。
人也变成了原来的少年模样。
那些困着夏宥期的红藤转眼碎裂,夏元基立即走过来扶起受伤的弟弟,先是看了一眼他的伤口,再默默挡到人身前,漠然看着地上的姜执。
姜执很是不甘心,咬牙问道:“你究竟做了什么!”
“没做什么。换了你的几颗灵珠而已。”夏元基平静道。
当初罗兴逼宫,姜执乘机试探夏元基,也让夏元基怀疑起了他的身份。罗杨两家能在夏家安插探子,夏家自然也会投桃报李。
知道姜执就是背后操控妖物的人后,夏元基并没有声张,甚至谁都没有说。得知罗淼在仙台城埋些什么东西时,他秘密叫人挖出来一些,换成了普通无色琉璃珠。
如今引子少了,阵法自然会失败。
姜执瞬间暴跳如雷:“夏元基!你居然敢设计我!”
话还没说完,人先跳起来,朝夏元基扑过去。可凭他现在的样子,根本就不用夏元基出手。
果不其然,夏元基动都没动一下,他走到一半再度摔回地上,不断吐着鲜血。
天上的阵法缺口越来越大,数不清的阵法残片从天空坠落,划出一道道红色流光。那些发疯的人们逐渐恢复正常,呆滞一阵过后,发出更凄厉的哀嚎声。是为眼前惨状,是为自身的痛苦,也是为心中的悲恸。
败局已定,姜执却越发疯癫。即便身上的力气都被抽走,还是挣扎着从地上坐起,朗声大笑道:“不会的!我不会失败的!”
他满身血污,乌发凌乱,右眼只剩一个黑洞,咕噜往外冒着血。嘴里也在吐着血,手指就自己的血,迅速在地上画着阵法。
馀下三人看着他疯癫的模样,面上的戒备逐渐变成了同情。没了灵力,再强大的阵法,也不过是一个精致的花纹。
但姜执手中还有一个灵力充沛的物件,他颤抖着双手,迅速摸索出苍狼的右眼,刚要放上去,又愣在了原地。
这是苍狼的眼睛。
他这样想着,人无力地往后倒去。
天上的阵法已经不剩几片了,猩红的光芒越发灼热刺眼,遍布整个仙台城的红色光柱一个接一个的熄灭。百姓们终于熬过炼狱,回到人间。而在人间肆虐的恶鬼,也终将返回冥界。
这个时候,远在城外和知若斗法的苍狼仿佛感知到了什么,他在半空立了会儿,转身抛下知若飞回城中。
知若本想追过去,却见笼罩仙台城的阵法已经破碎了。
人无法战胜苍天,却总能在绝路中重新找出一条生路,通向光明而灿烂的未来。
天上的战斗结束,杨焕成不顾部下的劝阻,执意来到战场。漆黑的焦土上,都是同样焦黑的尸首,长枪斜插在地,刀剑躺在尸体旁边,反衬着天上的清光。
前一刻厮杀震天的战场,此刻骤然安静下来,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倒让人生出一点无法着地的不安感。
但不远处那熟悉的清冷身影,又催使着人加快步伐,赶紧追随而去。
“知若!”他终于赶到了知若面前,微微喘着气,很是庆幸。
知若闻声回首,面前男子有些狼狈,身上盔甲被妖火熏黑了,头发有些凌乱,脸上还沾着斑驳血迹。
他还在笑着,那般关切在乎,是以前知若最想得到的。
但现在,清丽凌尘的仙子只是微微一笑,眼里有欢喜,却也只有欢喜,像是喜欢天上的云丶地上的雾丶水里的鱼丶林里的鸟。
杨焕成的心陡然提起来,慢慢走向仙子,生怕走重一步就惊飞了她,同时小心翼翼问:“知若,你没事吧?”
知若摇摇头,目光温柔而慈怜:“焕成,我终于明白了!”
“这最后一劫不是情,而是执念。”
她还站着原地,周围清风浮动,撩起青丝几许,仙衣飘飘。
杨焕成突然害怕起来,快步向她走去,有些紧张道:“什么执念?知若,我没听懂。”
人总是这样,明明深爱某物,却因总陪在身边而忽视,只有等到失去的那一天,才明白什么叫痛彻心扉悔不当初。
可失去了才明白,已经太晚了。
“众生平等,吾亦众生。”
知若语调轻轻,却有千钧重量,不断在辽阔凄凉的战场上回荡。
她顿悟成仙,原来的爱依旧,只不过成了万千世界里的一尘埃。那份割舍不下丶放弃不了的执念,也如晨雾消散在金光万丈的朝阳下。
望着越来越近的杨焕成,她又是一笑:“焕成,再见了!”
话一落地,仙子飞身入云,徒留执迷的人立在红尘。
杨焕成望着天边她消失的地方,痴痴笑了出来,那般开心,那般喜悦,都落出了眼泪。
她终于实现了下凡的目的,登入仙籍,飞入云中。
可他的目的呢?在这一刻居然模糊起来。不是想要娶女帝,想要当皇帝吗?现在妖兵没了,夏家军没了,只要他走过仙台,攻入望京,天下都是他的了。
明明是这么简单的事,杨焕成居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重新审视自己的内心,那里只剩一个空荡荡的位子,它的主人刚刚离去。
原来,娶女帝也好,当皇帝也好,都不过是他心里的一道执念。身为月山的王,统领着千军万马,怎能不逐鹿中原?
他和知若一样,被执念所困,看不见周围的一切。知若很幸运,在失去一切前顿悟,而他,失去后才痛醒过来。
几位副将赶来,询问主帅下一步该怎么做。杨焕成眼中一片落寞,微微擡手道:“回月山!”
“可是王爷,我们都打到仙台了!”副将们都很是不甘。
但杨焕成已经明白自己输了,不仅输了天下,也输了自己一生所爱。他提着剑,一步一步离开战场,放弃了所有的胜利。
月山军都能打败的妖兵,夏家军又岂会惧怕。只怕现在踏入仙台,将要面对的,是夏家千军万马。
至于那个不论飞多远总会回到他身边的仙子,这一次,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妖潮被仙人的灵雨净化,月山军损失惨重,无力再战退回月山。而仙台城上的阵法,也全部碎裂。天空下起了红色的光雨,如万千流星坠落,在触地的一瞬间湮灭无踪。
苍狼还未习得人的灵智,不理解什么是死亡。他只知道主人受了很严重的伤,便轻轻抱起姜执,想要用妖力治愈。
可姜执阻止了他,如今自己的身体就是一个无底洞,不论多少灵力妖力都填不满,姜执不想不能连累苍狼落得和自己一样的下场。
他颤巍巍地举起手,上面还染着血,衬托得那只纤细的手格外苍白,他将眼睛小心放回苍狼眼眶中,放心一笑:“好了,苍狼是完整的。”
苍狼感觉他身上越来越冷,心里不知怎么就害怕起来,嘴里不断呜咽着,将人越抱越紧。仿佛这样,怀里的身子就能暖起来。
空里的红色光雨小了下来,快要落尽了。
姜执听着苍狼可怜的呜咽声,无奈地笑了起来,可笑着笑着又哭了。
他的声音很微弱,却带着无尽的绝望和痛苦:“苍狼,你要是会说话该多好!你要是能回应我一句,我就不会这么做了......”
从他出身起,孤独就紧紧跟随在他身边。为了摆脱那份孤独,他只能相信唯一回应他的父皇是爱他的,并为了这份幻想出来的爱付出一切,乃至生命。
可其实他心里一直都明白,父皇不爱他,姐姐恨他,其他人对他视若无物。他从来都是一个人,从来没有摆脱那份孤独。
而今天,依旧只有他一个人,孤独地死去。
姜执害怕起来,紧紧抱着苍狼,哭着恳求道:“苍狼,求求你,对我说一句话吧!”
苍狼比他还要着急,紫色的妖气不断冒出,脸上妖纹越来越重,那份无措的呜咽也变成低沉的咆哮,双目凶狠又害怕。可即便这样,依旧说不出一个字来。
最后一点红光落到地上,闪亮了下就消失不见。
怀中人的哭声停止了,那只紧紧抓着苍狼胸前衣物的手,也骤然落下。在这一刻,苍狼似乎理解了什么是死亡。
一滴冰凉的眼泪落到姜执熟睡的脸上,苍狼澄明懵懂的双眸中终于染上了人的感情,他张着口,嘴唇微微颤抖,呜咽了半天,终于吐出两个颤抖的字:
“别走......”
可惜太迟了,他的主人已经走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