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女
建和二十五年九月初一, 虞侯幼子为情自戕,死於家中,死前疯魔一样叫喊着秋涟莹的名字。
九月初三, 显明伯长子为爱身亡。
初五, 怀平郡王世子纪锐自缢, 幸得被警觉的世子妃救下,可惜却成了废人。
初六,程将军幼子念着秋涟莹的名字策马狂奔, 疯癫之下被马儿踩於双蹄之下,双腿残疾。
初七……
初八……
秋涟莹抱着双膝靠在墙上,双目无神, 浑身上下散发着颓靡的气息。
她轻声开口, 仿佛每说一句话, 就要耗费一丝生气,“别说了。”
碧婉还想说什么, 却被一旁的秋水漪阻止了。
她摇摇头,“你先出去吧。”
碧婉咬唇, 听命退下。
秋水漪一言不发, 安静地陪在秋涟莹身侧。
窗被关死, 屋里一片昏暗, 窒息得令人喘不过气来。
不知过了多久, 忽地一丝低泣声响起, 秋涟莹哽咽, “为什么丶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们为什么要去死?”
幽泣的声音迷茫痛苦又惶恐, 她哭出声来, “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她怕极了。
她怕背负这么多条人命,怕殃及家人。
也怕此生无法与牧元锡共白首。
她只是想和家人爱人平安幸福地生活, 为什么就这么难啊!
秋涟莹崩溃大哭,猛地抱着秋水漪埋进她脖子里,滚烫的泪水瞬间将她脖颈打湿。
她哭声痛苦不已,“漪儿,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秋水漪擡手安抚地拍她的背,艰涩道:“你别怕,我想办法,你会没事的。”
邓世轩自尽时她也被吓了一跳,现下还不能反应过来,那真是白活了。
只是,背后之人为何要针对秋涟莹,又是如何操控这么多人自杀的?
其他人暂且不提,只单单一个纪锐,自幼被端淑长公主当眼珠子一样护着,那背后之人为何能控制他?
眼前好似被遮了一层迷雾,令人挣不脱,逃不掉。
秋水漪抱紧秋涟莹,坚定道:“姐,你不会有事的。”
……
好不容易将秋涟莹哄睡,秋水漪揉着额头从她屋里走出。
云安侯夫妇和秋进白正候在门外。
“漪儿,你姐姐怎么样了?”梅氏迫不及待开口。
“睡下了。”
“你几日没合眼了,也去歇着吧。”瞧见小女儿眉间疲惫之色,梅氏心疼道。
“娘说得对,天塌下来,还有我和爹呢,小妹,你快回去吧。”秋进白跟着劝。
秋水漪摇了摇头,叹道:“我睡不着。”
这几日,不仅是长兴伯府,虞侯府丶陵安伯……都来云安侯府要个说法,若不是被云安侯和秋进白挡了,还不知道有多乱呢。
想到这儿,她不由得叹气,“爹,眼下该如何收场?”
死了儿子那几家日日叫嚷着要他们把秋涟莹交出去,碍於云安侯,他们无法闯进来,可若是愤怒骤然见喷射而出,谁也无法保证会发生什么。
云安侯也多日不曾合眼了,沈着脸时,不见往日的和蔼可亲,倒有几分煞气。
他启唇,“想要我女儿的命,没门。”
秋水漪笑了笑,松了半口气。她正准备说什么,陡然擡头,皱着眉头往墙外扫了一眼。
“外面发生了什么,怎么这般吵闹?”
……
“造孽啊,我的儿啊!你还没成亲呢,怎么就让娘白发人送黑发人啊!”
“儿子,你走了,要娘怎么活啊!”
“秋涟莹!小贱/人!你还我儿子命来,你还我儿子命来!”
长兴伯夫人丶虞侯夫人丶显陵伯老夫人……齐齐站在侯府大门外,对着里头哭喊。
声声悲切,痛苦而绝望,令闻着落泪。
百姓们这段时日也听了不少的闲话,知道这几家公子因爱慕秋家姑娘不得,为情身亡,纷纷叹道。
“可惜,太可惜了,都是些大好儿郎,就这么没了。”
“是啊,听说长兴伯夫人只有世子这一个儿子,这要她下半辈子怎么活?”
“要我说啊,这秋家的姑娘也太不知廉耻了。”人群中有道声音忿忿不平,“好端端的,她招惹这么多儿郎做什么?”
“说得对,她要是少些张扬,安安分分地待在府里,哪会有这些悲剧。”
“水性杨花的女人要不得,要不得啊!”
“我看啊,她秋涟莹分明就是个妖女!”那道声音骤然提声,“一个长兴伯世子便罢了,为何这么多男子都为了她自尽,分明就是被她蛊惑了!”
哗啦——
人群骤然如烧开了的水炸开,百姓们议论纷纷。
“秋家姑娘是妖女?”
“一定是!她就是妖女!”那声音又道:“各位父老乡亲,她秋涟莹连世家公子都能蛊惑,焉知不能蛊惑咱们平民老百姓?为了家中儿郎着想,咱们一定要铲除这个妖女!”
“妖女!”
“秋家妖女去死!”
“妖女出来受死!”
嗓音从人群里的各个方向传来,一下便如点燃了火把,百姓们纷纷叫嚷。
“我绝不能让妖女害了我儿子,妖女受死!”
“妖女!”
“还有秋水漪!所有与她有过节的公子,每一个有好下场!她们姐妹俩一个蛊惑人心,一个痛下杀手,都是来害人的!”
这一嗓子宛如在火中浇了一桶油,瞬间燃起熊熊大火。
“我们要铲除秋家妖女!”
“妖女去死!”
激动的婶子抓了把跨在腕上篮子里的菜叶,狠狠朝着云安侯府大门掷了出去。
有的扔臭鸡蛋,有的泼泔水……
蛋液不甚落在几位贵妇人衣衫上,腥臭之气扑面而来,她们尖叫着乱窜而逃。
庄重威严的侯府大门霎时间一派狼藉。
惊叫声丶叫喊声丶怒骂声……如潮水般涌进耳中。
大门“砰砰”直响,五六个小厮咬牙抵在门后,一旦有人被巨大的力道冲开,立即有新的人补上。
一片菜叶不知怎的越过了侯府大门,直直砸在秋水漪头上。
她恍若未觉,楞楞站着。
梅氏哭着倒在云安侯怀里,“侯爷!我的女儿究竟做错了什么?这些人为什么非要致她们於死地!”
云安侯红着眼抱住梅氏,不断重覆着一句话,“我不会让她们有事的。”
秋进白朝一旁的树干狠狠踹了一脚,双拳紧握,气得浑身发抖。
眼下落下一片阴影。
秋水漪怔怔擡首。
不知从何处飘来一片乌云,遮挡住了阳光。
头上菜叶顺着她的动作往下落,她僵硬地伸出手,恰好将菜叶纳入掌中。
后背止不住地冒冷汗,秋水漪闭着眼,单手握拳,任由菜汁沾了满手。
……
数条街之外。
这条巷子住的大多都是穷苦人家,墙上爬满青苔,随处可见脏乱,空气中好似弥漫着一股难言的气味,但来往行人大抵已经习惯了,行走间不见异色,神态自若。
巷子最深处有间一进的院子,因着曾经死过人,无人敢住。店主本愁闷不已,谁知几日前竟赁了出去。
院子背阳,有些许阴森。房门丶窗门紧紧关闭,主人家似乎不在。
但若是凑近了,便能听到里头传出的低低说话声。
“真不愧是心狠手辣的赵少卿,对自己最心爱的女人,竟也下得去手。”
重重帷幔里,男人的声音仿佛隔着一层雾,听得很不真切。
赵希平不以为意,“涟莹身边的虫子太多,只有这样她才明白,我才是这个世上最爱她的人。”
死寂无波的眼底陡然爆发出光亮,赵希平诡异地笑了,低声喃喃,“只有这样,她才能永远留在我身边。”
内室沈默许久,男人似乎低斥了一声,“疯子。”
赵希平不见气恼,低低笑了出来,“没错,我就是疯子。”
好似是嫌弃,男人打断了他的笑,“沈遇朝那儿我派了人,牧元锡就交给你了。”
赵希平敛了笑,眉间阴鸷,阴恻恻道:“放心,我一定将他……碎丶尸丶万丶段。”
男人淡淡道:“希望你说到做到。”
“定不负所托。”赵希平大笑着出了门。
他走后许久,男人道:“当年,他分明没有……为何会……?”
又一道男声响起,听声音似乎要年长些,“性本恶。他自由遭受嫡母虐待,养成这样的性子也不为奇。”
男人沈默片刻,“事情闹得这么大,会不会……”
话音未落,年长的男人冷声道:“怎么,你心疼了?”
“绝无可能!”
男人急急反驳。年长的男人并未出声,似乎并不相信。
男人一噎,转移了话题,“那边可有信来?准备得如何了?”
“随时皆可。”
外间桌上摆着香炉,香烟飘飘绕绕,顺着帷幔缝隙钻了进去。
一片沈寂,仿佛从未有人出现。
……
豆大的雨珠砸落,青草恹恹地垂着脑袋,身上的翠绿好似都暗淡了不少。
“哒哒——”
有人从雨幕中来。
推开大门,风雨同时涌了进来,打湿了堂内桌椅。
沈遇朝将蓑衣斗笠一同脱下,顶着半湿的头发和衣裳上楼。
尚泽对匆匆而来的店小二道:“备好热水和姜汤,再准备几道好菜。”
店小二笑着应下,“好嘞,客官稍等,马上就来。”
沐浴完,菜也差不多上齐了。
望着沈遇朝半湿的长发,尚泽劝道:“王爷,您好歹将头发绞干,这样湿着容易得风寒。”
沈遇朝随意瞥过去一眼,云淡风轻道:“不用。”
那眼神里的轻蔑,尚泽想忽视都难。
他在心中忿忿,仗着年轻和体质这样乱来,被二姑娘知晓了,还不是得乖乖听话?
想到这儿,他很是愉悦。
“嘭——”一声,门又开了。
左溢出现在视野中,一左一右提溜着两个人。
百里赫嚷嚷道:“放开我!”
程玉恶狠狠道:“别放开他!”
尚泽:“……”
左溢只当自己听不见,将二人放下,从胸口取出一封信,“王爷,京里来的信。”
沈遇朝眉尾一扬,迅速接过,打开信封,细细看去。
尚泽低声道:“二姑娘的信?”
左溢摇头,“王府来的,应当是管……”
“啪!”
二人住了口,就连争吵的百里赫和程玉都停止了动作,齐齐看去。
茶杯破碎,猩红的血顺着骨节分明的手指往下淌。
沈遇朝好似感觉不到疼痛,面色极为难看,眉间笼聚着阴云,仿佛风雨欲来。
一字一字如从齿关蹦出。
“即刻回京。”</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