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莲笙 作品

第99章 闭琐情早自登程 逃红尘非是人生

春雷过,夏雨长,风过无颜,唯有青山常驻。

仲秋的月衔长了孤影,管殷和程衡借着看望程家夫妇的借口,顺带拜访过刘姣安和凌霄。

“今日买了些河溪里面捉来的小虾,你们尝尝合不合胃口。”刘家一干人犯秋后问斩,整个徽州府都传得沸沸扬扬,对于刘姣安的作为亦是褒贬不一。

有人称赞刘姣安的大义灭亲,才当真是将寻常百姓放在了心头。也自然有人站在孝道的角度上,批判刘姣安应当替父隐瞒,又或者干脆一同赴死。

刘姣安现在这幅模样,显然没有被外界影响到。管殷看着很欣慰,伸出筷子去夹了一只虾上来,清清甜甜,味道很不错——同样的菜在管殷在现世也吃过,不过重油重盐,虽然香,但是失去了本身的味道。

小院青山景,河溪的腥咸,变成一缕混杂着泥土和云雾的气味漫到鼻腔,管殷觉得这也是一种难得的体验。

“家里没有太多油盐,你们将就吃。”短短的几个月,凌霄似乎已经适应了这里,一间乡间依山而建的小院的生活,扮演着属于自己的身份。

徽菜油盐重,寻常百姓家在这个年代,买不起什么肉,盐也是一样。

一顿饭吃的其乐融融,聊了些许近日来的闲情琐事,谁也没有向刘家的事情上面提,也没人去惦念管殷和程衡如何回到属于自己呃世界——天上的圆月本就照着圆满,照理是不该将情绪牵缠到诸多分别上来的。

程家夫妇提了条鱼来,原本坐下四个人都拥挤的屋子里,站下来六个人。

“去我家罢……空空荡荡的屋子,也缺些人气。”程父不擅主动,只是几个孩子看的久了,心里又缺了一份儿女绕膝的欢笑,便也好意思张开口,“这么小的院子,这么多人哪里坐得下。”

“况且,你们去了,总也能热闹些,我同夫人……也想听你们多说说话。”

别别扭扭终于把藏在心底的话说了出来,程父压在心头的一口气也终于散了出来。谁都知道,当年呃事没有如果,但……如果可以把心里的别扭直接说给小辈听,或许一切都不会走到如今的模样。

桌子上的菜本也不多,搬起来并不难。两个姑娘平日里的生活算不上清贫,可也只有逢年过节才舍得吃上些有鱼有肉的菜。

六个人把饭菜搬过去,一路上甚至可以停下来望望月,看向身边的人。

“家里有些菜,我桐夫人吃不完,你们也一起吃些。”

这下里总有重油重盐的饭菜了。

“你吃的下那臭桂鱼么?”坐在一处,程衡放下筷子同管殷念着。

“吃不下。”

“我倒觉得好吃的。”

徽州的臭桂鱼,长沙的臭豆腐,北京的豆汁儿……都是现世着名的“臭”味儿食物,游客来了一定要尝上一尝,本地人却未必接受得了。

“趁热倒也还吃的下去。”管殷把刚才的话圆了一句,“可我确实闻不来那个味道。”

管殷似乎是想起了臭桂鱼弥漫开的气味,蓦地蹙起眉来,看着眼前的食物,都没胃口起来。

“哈哈哈哈哈,我很多朋友也吃不下去,倒是总来找我的同学,却有不少吃的下去,甚至是喜欢吃的。”程衡耸了耸肩。

一顿饭,一个月夜,过去的都很快,快到好像几个人刚才相遇,就到了分别时。

“姣安,你保重好自己,明年……”明年自己难道还回不去么?管殷张口,想要约定一个春日,终于还是将说了一半的话收了回来。

“管姐姐不必忧心那么多,这里有我在,你还要担心姣安姐姐么?”

凌霄有时候像是个未长大的小姑娘,没有依靠的时候,却又像是成熟的能够一个人撑起整个家。

“好。”凌霄的话刚好弥补了管殷话说一半的尴尬,后者点点头,侧头给了程衡一个肯定的眼神。

打过招呼,不曾有过多寒暄,管殷和程衡离开了。

晨曦蒙天地,好雾难见山。循着来路,二人走出去不远,转过弯道,便看不见后面齐齐站着的四个人。

“平日里多来同我聊聊天,你伯伯他不会说话,白日里又总去田里,我一个人无聊……你们无事,便多过来。”程母一只手拉过一个姑娘的手,握到一起,望向二人的目光里带着期许。

“你们若是不来,我得了闲便去小院寻,你们终归不能将我这个老人家晾在一边。”

两个姑娘性子内敛,有三分像是自家勉儿。做了事不愿张扬出来——这般的性子是容易吃亏的。

目光撇过刘姣安,见前者已经默然颔首,凌霄笑得明艳,另一只手抬上来,回握回去:“好,夫人来了,我们自然奉陪。”

雨生了寒,山散了雾,云穿在松间,山顶蒙了层白霜。

“秋深了。”

“是啊,秋深了。”

“添些衣服。”

“好。”

刘姣安和凌霄之间的话总是这么少,说明白的时候便止住了。

“你今日不上集市去么?”窗外的日影攀得很高了,刘姣安有些诧异的看向毫无动作的凌霄,“那张殊文要来接你了么?”

凌霄显然有些事在瞒着刘姣安,被问起来,整个人也随之忙乱。

“今日……我休息一天,陪陪姣安姐姐。”凌霄在教坊里许久,不可能不懂得如何说些花言巧语要人身心舒畅,可到了真正在意的人面前,凌霄的口却张不开了。

“是他们罢。”

“谁?谁们?”凌霄四下里望望,好像要从墙缝里揪出一个人来才罢休,伸出手去握住了刘姣安的手,“我的好姐姐,哪来的什么人?”

刘姣安没有躲,就任由凌霄这样握着,握着……直到刘姣安反握回去,又开了口:“他们啊,刘家人,还有当年贪腐一案背后那些人。”

“那些早就该死的人。”

集市里消息最灵通的才得闻消息,还是凌霄一直关照着此事,又点了银子才听到的。

在村子里的刘姣安是何时知道的?既然瞒不住了,凌霄便也不再瞒。

“是,有消息传回来,刘家那些人已经问斩了。”

“你什么时候走?”刘姣安没有再接续下凌霄的话,“如今结了案,张殊文那边总也该不忙了,到时候迎你进京,一桩桩,一件件,倒也踏实了。”

听着刘姣安这话,凌霄没来由的有些心慌。前者甚少这般事无巨细的交代,不知今日是想起了什么?

“姣安姐姐……”

“若是到时张殊文来接你,便问问程家父母,能从程家出嫁,倒比这间小院好上不少。”

刘姣安自然听得出凌霄欲言又止背后藏着的疑惑,也还只是自顾自把话说了下去。

“这小院也是极好的,到程家恐怕太打扰了些。”听过程勉的旧事,心知程父、程母皆是书香门第出身,凌霄便一直有意避着程家夫妇。

自己的出身和过往到底不堪,哪怕成家夫妇未曾因此另眼相待,在凌霄心中却不愿玷污程家门楣。

“程母喜欢热闹,不会拒绝的。”

“哦。”刘姣安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多说也是无益,凌霄应声点了点头,“好。”

“程父嘴上总是不饶人,你倒也不必一直迁就,有时他便是缺个人同他冲撞两句……才能将话好好说出来。”

“近来已然好了不少。”

“好,全听姣安姐姐的。”

刘姣安不在说什么,两个人的生活依旧照常。做了饭,又吃了饭,时常去探望一番程家夫妇。

就这样一熬,熬到了山顶飘雪,清晨走过泥泞的路,清寒吹透了衣料。

阳光照进小院的时分,凌霄猛然间惊醒,环顾一周,也不见刘姣安的踪影。

“姣安姐姐?”凌霄慌张的冲了出来,却没想到一推开门,便看到了一道背影。

刘姣安就在院子里,看着那棵依旧绿油油的凌霄花:“它明年再开的时候,花就更多了,想必也更艳了。”

“是啊,或许那时候我便看不到了,殊文说明年春日就来娶我。”

刘姣安笑了,明媚的像是凌霄花开的最艳那时:“那倒是件好事,时间不会太久了……”

“是啊,不会太久了。”凌霄忽然有些怀念同刘娇安和程家夫妇生活的这些日子。

时光如白驹过隙,进到教坊,出了教坊,进到小院,又要出了小院——好像一切都由不得人,由不得凌霄停下来。

“回去吧,天凉了。”

抬起头,刘姣安望了望山间的云:“方才下了雨,看这天色,还酝酿着一场,你今日便不要到集市上去了。”

“好。”凌霄总是这样听刘姣安的,后者说了,凌霄便应。

就这样,暮去朝来。凌霄又一次没有见到刘姣安的身影,推开门,小院里也没有。

终于在书桌上找到了一封信,上面娟秀的字,写了一行行。

“不是说要开一家小铺,好好生活?为何又要……”

远山层叠,信上写的白岳凌霄听过,却没见过,也不知刘姣安一个人要怎样独自的走过去,找到她的那位表姑姑。

院外的雨蒙的看不见路,就像是贴着人的眼罩了一层纱,甚至连不远处程家夫妇的宅子都看不清。

前面的路,就只能刘姣安一个人走了……

“师叔出门访友前,说三日内有人来寻她,如今看,想必就是姑娘了。”

“你师叔是何人?”

“乘安道人。”小道童不卑不亢的答了,“你若是来寻人的,那便必然是师叔口中要我等的那人了。”

表姑姑能掐会算倒也合理,刘姣安并没有露出太多的惊异来。

“我想要……”抬起头,目光与真武像对视,刘姣安原本要说的话忽然间就都说不出口了。

“师叔说要我为姑娘安顿下来,至于其他的,一定要等她回来再做打算。”小道童打量着刘姣安,一双眼睛里透着好奇,“姑娘先随我走罢,既然姑娘同师叔熟识,那便没错了!”

小道童不达目的显然是不会罢休了。而刘姣安一次开口未果,在小道童面前也没了再次开口的勇气,颔首“嗯”了一声,紧随在小道童身后几步远的位置,一道到了众女冠所在的丹房。

“你先别走,我去叫我师父来招待你……你别怕,我师父也是个女人。”

“嗯。”小道童的话没来由的可爱,刘姣安再次点头应过,前者便紧捯着步子走到一间丹房里去了。

留在原处的刘姣安用目光四下里打量着。

一来琢磨自己留在这里如何,二来也是想着表姑姑一定要自己等她回来又是何意。

“姑娘随我来吧。”

半晌,丹房里走出来位女冠,年纪比刘姣安的表姑姑还要小上些许,朝着刘姣安点了点头,把人带进了屋。

“姑娘便随我们吃住,晨起若是起得来,便随我们打打拳,解解你这愁思。”

“等到乘安回来,你有什么想法再同乘安去说,到时候是去是留,又有什么打算,全凭你自己也就是了。”

云来朝山,香去送人。刘姣安就这样住了下来,足足半月过去,众女冠都同刘姣安熟络了,刘姣安也将女冠们打的拳学了个模样出来。

“当真是个聪明的姑娘。”

“乘安料到了她要来,眼见着有半月了,倒也不急着回来……姑娘,你同乘安是什么关系?”

众女冠是茹素不婚嫁的,刘姣安想,这算得是“出家人”,说起表姑姑同自己的俗世缘分,或许……

“乘安提起她有位表侄女,该就是姑娘你罢?”

“这般好年华来同我们虚度这日子做什么?”

一旁的道长推了推正开口的这位,目光又落到刘姣安身上:“也好,你便跟着我们,权当养一养你这操劳多思的身子,等乘安回来,你不愿同我们说的,说给她听便是了。”

“不是不愿,其实……”

不是不愿,是自己不知如何说出口。自己想要逃避这红尘的是是非非,可众女冠皆是一副否定的态度。

到如今,一次张不开口,两次张不开口,终究是没有力气将自己原本的心思说出来了。

“姣安儿,当真是你。”

熟悉的声音解救了有口难开的刘姣安,表姑姑回来了,乘安道人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