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眨眼流逝,转眼来到了正午,
杨柳街也逐渐热闹起来,一排排的商铺开始营业,摊贩也开始陆续出摊。
他们的目光大多停留在杨柳街正中央的花间集上,
先前他们一直都知道花间集背景深厚,
这些年一直在岳州屹立不倒,占据杨柳街最好的位置,让他们奈何不得。
但如今,他们左思右盼,非但没有等到花间集的衰落,
反而窥探到了花间集背后势力的一角,
仅仅是那一角就让他们吓得噤若寒蝉,更加不敢打花间集的主意。
还不到二十岁的正四品年轻将军,放眼整个大明也是翘楚,
自身能力出众或者家世深厚,总要占一样,但哪一样他们都惹不起。
而且,他们还看到了位于正堂高处的一幅字帖。
简短有力,尤其是那大印与名字,更加让他们心生畏惧,大明曹国公。
这让杨柳街的商铺掌柜们几乎无法呼吸,
平常庄知府来此巡视,他们都大气不敢喘,
但庄知府在一朝国公面前,就如他们在庄知府面前一般,若是不低头看,根本无法入眼。
早晨那幅字画挂上去后,
岳州府衙很快便派人前来,将原本在街道尽头的衙役停留之地改到了花间集一侧,
此举不言而喻,方便办事。
花间集内,刘黑鹰走后许久,掌柜花解语才从房中走出,
尽管脸上有妆容存在,但还是能看到脸颊下隐藏的一缕薄红。
这让花间集的许多女子不禁瞪大眼睛,面容暧昧。
花解语来到大堂,抬头看向那一进门就能看到的字帖,眼中闪过一丝动容。
曹国公昨日惨遭刺杀,得到这样一幅字帖,想必费了不少功夫..
每每想到这儿,花解语心脏就怦怦直跳,
不知多少年了,她从来没有这般动心。
她抿了抿嘴,眼中闪过一丝哀伤,轻轻叹了口气,
转而离开花间集,乘坐上马车,摇摇晃晃地离开。
很快,她便来到了岳州府一处古色古香的宅子前,
朱红色的大门上镶嵌着明亮铜钉,威武的石狮子屹立在两旁,漆黑的匾额上泼洒着金漆,笔走龙蛇地书写着两个大字。
“林府。”
花解语抬起头,嘴唇紧抿看向匾额,眼中闪过一丝复杂。
这是她已故夫婿老师的宅子,也是她进入锦衣卫的领路人..
花解语收起脸上的彷徨,似是回想起了锦衣卫的种种,
身上关乎于风尘女子的喧嚣尽数褪去,脸上布满寒冰,神情冷冽。
她缓缓迈入林府,走路姿势也不似以往那般摇曳,转而变得端庄沉重。
林府很大,大明朝对于前朝的官员颇有优待,更何况是这此等投身锦衣卫的官员。
她穿过错综复杂的小院与假山,走过池塘,终于来到正堂,
见到了那名个子不高,身材消瘦笑容,有些和善的老者。
那老者见她前来,一眼便见到了花解语头发上盘的妇人鬓,随即笑了起来。
“咱们小语,是有了心上人啦?”
老者颤颤巍巍上前,上下打量着花解语,不禁点了点头:
“还行,好些日子没见,还算没有瘦,老头子我这就放心了,
现在世道正乱,你又处在风尘之中,别被那些坏男人骗了。”
花解语脸上的冰冷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微笑:
“被骗也甘心,一辈子就这么一次。”
“哈哈哈哈哈...”老者畅快地笑了起来,频频点头:
“说得对,人生在世,活的就是一个痛快,
再看看老夫,年轻时谨慎万分,埋头苦读,
当了官后战战兢兢,临老了还接了这么一个差事,这辈子没停歇过,也没享过福。”
老者一边絮叨一边转身,朝着正堂走去。
花解语跟了上去,进入正堂后,将房门关闭。
昏暗的阳光沿着窗户缝隙投了进来,让此地气氛有些怪异。
林老先生此刻已经坐在上首,脸色沉重,丝毫没有先前的和善,冷冰冰开口:
“曹国公遇刺是不是你透露的消息。”
花解语静静站在那里,脸色平静,缓缓摇头:
“不是。”
“前去君山岛的消息,整个运兵船上也只有三人知道,
直到前日去到花间集被你们知晓,随后便发生了刺杀,世上有这般巧的事?”
花解语沉声开口:“当夜我等都未曾离开,虽知晓明日要去君山岛,但并不知道君山岛上有人埋伏刺杀。”
花解语没有做任何辩解,只是将自己所知道的说了出来,
这是锦衣卫暗探的行事准则,在陈述事实时,不添加主观臆测,一切由上官决断。
坐于上首的老者轻轻点头,继而问道:
“曹国公给你的那封信,你是否看了?”
“没有,上面有着我从未见过的密封以及排布,我无权查看。”
“嗯...你的一言一行,我会递交给毛大人,至于对你的惩处,先等着吧。”
花解语抿了抿嘴,轻轻点头:“是。”
“老夫看得出来这些年你已经厌倦了锦衣卫的生活,办事也变得不那么上心,
所以老夫决定交给你最后一个任务,也是你此生最后一个任务,
接了这个任务,以便与老夫再无上下级关联,
寻常的事情还可以与老夫商量,但有关任务,却不需要向我禀报。”
花解语猛地抬起头,瞳孔剧烈摇晃,勉强用平静的声音开口:
“什么?”
“那名叫黑鹰的少年是不是迷恋你?”
突如其来的问题,让花解语愣住了,而后便回答道:
“不是,他年纪小,但很理智。”
林老先生突然笑了起来:“理应如此,对于他的消息你知道多少?”
“他是曹国公身边的将领。”
“不对,他是陆云逸的副将,负责军中的诸多事务,
前军斥候部的大脑是陆云逸,肢体则是刘黑鹰,
他们都是朝廷新升起的将星,已经引起了很多人的关注,也在朝廷考察的青年将领名单上,
至于如何考察,朝廷将这个任务交给了我们。
你的任务也很简单,嫁给刘黑鹰,观察他与陆云逸的一言一行,多加记录,找出端倪。”
花解语有些不敢置信,这居然是她的任务。
她心中没有任何高兴,反而是无尽的死寂,
当爱好成为工作的时候,就是爱好消逝的开始。
她向往的是平静平凡的生活,而不是假装平静平凡,还要监督身旁丈夫...
见她脸色来回变幻,上首老者轻轻一笑:
“老夫知道你想离开锦衣卫,但老夫劝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咱们知道的事情太多,离开锦衣卫那一日就是死期到来之时,
要不然老夫这一副七十多岁的老骨头,何必去做这些事?
怎么样,答应与否?
若是不答应,在你身侧门后的柜子旁有一把匕首,
你可以在这里解脱,也省的受罪,老夫会为你收尸。”
对于此话,花解语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是思虑了片刻,便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
上首老者脸上的凝重以及阴森在刹那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和煦,
他从一旁抽屉中掏出两本厚厚的册子,放在桌上轻轻拍了拍:
“来吧小语,看看咱们大明将星的记录,
屋内还有许多,但大多无关紧要,
不过老夫觉得你还是看一看比较好,真相往往都隐藏在细节中。
他们二人,除了打仗就是打仗,也不欺男霸女,也不收受贿赂,干净的像是手中白纸,
上官们觉得不对,所以将任务派了下来。”
听到这些话花解语愣了愣,眼中露出一丝诧异:
“这不是好事儿吗?”
“不贪不腐的人,在我大明还不存在,就算是有,说出去百姓也不会相信。”
林姓老者又干笑两声:
“咱们这些人阴暗的东西看多了,就算是看太阳,也会猜测它背面是不是黑的,
心中有怀疑,才能做好锦衣卫,好好查吧。”
“调查结果还未明了,我不该看这些。”花解语冷冰冰开口。
林姓老者拍了拍脑袋,笑了起来:
“对了,你瞧瞧老夫这脑袋,还忘了与你说,
昨日岳阳卫已经找到了逃匿的诸多叛军,
连夜审问下,从他们口中得到了一些口供,
他们的确是被人指使,安排在洞庭湖的各个景点,人数不等,随时准备袭杀,
君山岛的刺杀只是偶然,只不过是..刺杀的偶然,不是偶然的刺杀。”
自己的嫌疑解除,花解语没有任何兴奋,反而冷声开口:
“刺杀当朝国公,这些乱臣贼子真是胆子大得没边。”
“事情没有查明之前,不要妄下定论,
老夫觉得,他们的目的不是刺杀曹国公,而是给朝廷一个下马威。”
花解语面露震惊,眸子中充满不解。
林姓老者继续开口:
“在他们得到的指令中,要击杀一名身穿白衣或者黑衣的年轻人,十八九岁上下,长得比你高些。
徐增寿、郭铨、陆云逸、刘黑鹰都在此列。
而咱们那位曹国公,可是从来不穿黑白袍子,穿的都是吸引眼球的彩袍。”
花解语抿了抿嘴:“为何如此大费周章?”
“不知啊,这涉及朝堂大人物的斗争,
与咱们没有关系,也别掺和进去,专心做好自己的事,就可以保命。
好啦不说了,你先看着,老夫要去浇花了,
对了,卷宗看完就抓紧销毁,火盆在桌下。”
说完,那林姓老者便从上首走了下来,背负着双手离开...
花解语走过去坐了下来,拿过卷宗开始仔细查看,
“刘黑鹰,洪武三年生人,父刘怀浦,庆州边民,家中从事瓜果生意。
家中有商行六所,车马行一所,京城房舍百座。
刘黑鹰亲自经营一家青楼,名为满春楼。”
看到这儿,花解语嘴角露出一丝微笑,“还真是开青楼的...”
“与老鸨李妈妈有染,疑似喜爱成熟妇人。”
可下一句话就让花解语脸色凝固,
她没有生气,而是将手摸向了自己的脸蛋,
转而想起了昨日的打扮妆容,以及刘黑鹰的种种怪异表现,
忽然惊觉,眼中随即露出喜色,喃喃自语:
“原来是喜欢成熟妇人,恰到好处啊..”
....
午时刚过,一夜未归的申国公邓镇与都督徐司马返回运兵船,二人脸色凝重,
在回到运兵船的第一时间就召集了李景隆与陆云逸。
此时此刻,偌大的船舱内气氛有些压抑,
申国公邓镇脸色凝重,视线扫向四周,看了看陆云逸,又看向李景:
“昨日刺杀一事已经有了一些结论,不是巧合,是蓄谋已久。”
此话一出,李景隆心中悬着的大石重重落地,放于一侧的拳头紧紧握起,心中再无疑虑!
“真凶呢?是谁做的?”
申国公邓镇脸色沉默,过了许久才缓缓开口:
“此事错综复杂,牵扯到岳州水师还有走私一事,甚至还有应天的一些人,所以暂时没有定论。
锦衣卫还在查,都指挥使司的人已经连夜赶来,
将昨日所见的水军将领方安文撤职查办,岳州卫的指挥使已经被抓了起来,
你们见到前日见到的那个千户,也被革职查办。
岳州府中也被关了起来,至于其他...还要等布政使司的人前来才能彻查,
毕竟那是文官的地盘,咱们若是僭越了,以后会有麻烦。”
船舱内气氛沉闷,李景隆抿了抿嘴,眼神中闪烁危险光芒,心中有些不甘。
这时,立在一旁,身穿甲胄的徐司马沉声开口:
“九江,你暂且放心,那些刺杀之人并不是为了要置你于死地。”
李景隆眼中的危险光芒一点点散去,有些茫然地抬起头。
申国公邓镇点了点头:
“那些乱臣贼子每年走私,不知从中获利多少银钱,
如今朝廷大动干戈四处查案,显然是有人不满,所以...才出现了此等事。”
如此一说,李景隆更为愤怒,恶狠狠地开口:“乱臣贼子都该杀!”
邓镇脸色平静的问道:
“河州走私一事发生时,咱们就在一旁,算是遭了无妄之灾。”
他转而看向李景隆,笑容和煦着问道:
“景隆,河州走私一事,你还知道什么内情吗?”
李景隆瞳孔微缩,脸色依旧凝重愤怒,摇了摇头。
“走私就是走私,犯了错还想要报复朝廷,好大的胆子!!”
徐司马眼中闪过一丝无奈,缓缓开口:
“九江你也消消气,去往京城送信的人马三日内就会抵达,
陛下与太子殿下会为你做主,你就在船上好好养伤,
莫要想一些其他事,徒增烦恼。”
李景隆无奈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又说了一些此案细节以及参与人员,一行人便不欢而散。
不多时,李景隆来到陆云逸所在船舱,轻轻敲门。
陆云逸将门打开,面露诧异:
“曹国公,有什么事吗?”
李景隆脸色漆黑:“我来割点豆芽。”
陆云逸愣了愣,连忙打开房门:“快快请进!”
进入房间后,李景隆没有去看豆芽,而是郁闷地坐在桌案旁。
“云逸呀,我现在终于知道你所说的‘求人不如靠自己’是何等意思了。”
陆云逸听后笑了笑,拿起喷壶在豆芽上来回喷洒,轻声道:
“景隆,放心吧,申国公家还有许多旧部处在湖广,定然能查出什么,到时候陛下自会给你做主。”
李景隆一愣,眼中很快闪过精光,
已故宁河王邓愈就是第一任湖广都指挥使,在此地势力很大。
“对呀!云逸,还是你聪明。”
李景隆随即又想到什么,走进了一些,压低声音:
“刚刚邓大哥问我知不知道河州走私内幕...是什么意思?莫非此事已经暴露了?”
陆云逸笑了笑,眼神平静:
“我也不知,可能只是一些怀疑,毕竟咱们的确在侧。”
李景隆想了想,有些恍然的点了点头:“嗯...应当就是如此。”
.....
三个时辰后,天色渐暗,
停靠在岳州港三日的运兵船缓缓开动,风帆在微风吹拂下发出呜咽的呼声。
洞庭湖在月光照耀下显得惨白,湖中似是有一轮崭新明月缓缓升起。
甲板上,陆云逸与曹国公等人静静立在那里,
看着岸边的诸多官员沉默不语。
发生了此等大事,几乎所有在岳州官员都前来送行,
虽然这些人面露不舍,但在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岳州府的官员们恨不得他们早些离开,走得越远越好,再也不要回来。
远处,岳州港的不少商贩百姓都聚集在那里,看着大船离去。
在最前方,几道靓丽身影尤为明显,是以花解语为首的一众女子。
刘黑鹰此刻正站在甲板边缘用力摆着手,在其一旁的徐增寿也是如此,脸上甚至还充满了悲伤。
李景隆见到这一幕嗤笑一声,缓缓摇了摇头:
“都是痴情种子啊。”
陆云逸抿嘴一笑,看向前方宽阔河道,目光愈发深邃,不知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