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已深,空气中少了夏日的闷热与潮湿,多了一份清新凉爽,冬日的脚步悄然临近,
应天城梧桐树的叶子由绿转黄,再由黄变褐,随风轻舞,缓缓飘落,铺陈起一条金色小道。
行人们踏着这落叶铺就的小道,脚步不自觉地加快了几分。
寒风渐起,大明应天城内一些消息灵通的权贵已经知道了湖广所发生之事,
曹国公李景隆在君山岛被刺杀,此等大事几乎让所有人都噤若寒蝉,
一些权贵敏锐地察觉到了其中阴谋气息,
但奇怪的是,坐落于应天城东方的皇城并没有什么动静,平静得可怕,似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
对于高坐皇城的大明洪武皇帝,许多人畏惧到了骨子里,
当朝堂的风波开始蔓延,一些人怕被波及,
纷纷跑出了应天城,在城外的庄子静住,躲避风波,
甚至一些人跑到了扬州城探亲。
在老虎即将发威之际,躲得远远地是最好的选择。
虽然他们人离开应天,但他们的势力还在,对于应天城的消息依旧灵通。
时间一日日流逝,又过了三日,
寒风也愈发凛冽起来,带着几分刺骨凉意,
安静的应天终于生出事端,
如同投进湖中的巨石,掀起了点点波澜,吸引不知多少人将眸子投了过来。
这一日,鹤庆侯张翼衣衫褴褛地从西安门冲入皇城,
状告因虢国夫人病重返京的南安侯俞通源当街打人,还口口声声说被打断了一条胳膊。
洪武皇帝大怒,命武定侯郭英前去探查,
来到现场,却发现西安门外大街有一辆燃烧着火焰的马车,
六十余岁的南安侯俞通源被打断双腿,丢在路边,双方的家丁倒了一地,
武定侯赶到时双方还在互相殴打,没有停歇的意思。
事后的处置也颇有些耐人寻味,
双方禁足一月,闭门思过。
翌日,雄武侯周武长子周师古与都督俞通渊长子俞启纶在秦淮河畔因争抢青楼女子,大打出手。
双方演变成百人混战,俞启纶被打断双手,周师古落水感染风寒,大病不起。
再日,定远侯王弼次子在应天中城酒楼偶遇俞通渊二子,
双方有些许口角,大打出手,继而再次混战。
俞通渊二子被打断肋骨,卧床不起。
王弼次子头晕脑胀,一病不起。
接下来几日内,应天城内到处都是风波,似是每时每刻都在争斗,
秋日的萧瑟再也无法掩盖冬日的寒意。
虽然混乱,但很容易便能看出是谁在背后掀起风波。
一方是曹国公府旧人为首的濠州红巾军一系,大将军蓝玉为首的年轻将领一系,
而另一方则是巢湖水军一系。
至于针锋相对,京中权贵看得真切,也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猜测。
洪武皇帝依旧态度不明,起初还有惩治,
但最后因为是小辈争端,宫中也不再理会此事,
京城的风波渐渐平息,似是有息事宁人之势。
十日,大将军蓝玉府前,浩浩荡荡的车队缓缓而来。
太子朱标脸色阴沉地走下马车,看着大门紧闭的蓝府,长叹一声。
走至近前,守卫军卒连忙将大门打开,一股萧瑟之意开始弥漫。
太子朱标顿住脚步,看向卫兵,问道:
“凉国公还卧床不起?”
守卫军卒瞪大眼睛,支支吾吾:
“回禀太子殿下,大将军的确有恙,小人这就前去通传。”
“不必了。”
太子朱标抿了抿嘴,快步朝其内走去。
走至正堂,还未靠近便听到了庭院中的怒骂声,
走近一看,原来是鹤庆侯张翼正在与蓝春摔跤,
而大将军蓝玉正蹲在一旁指点江山,不时发出叹息,恨不得亲自上阵。
这时,蓝玉轻轻一瞥,顿时瞪大眼睛,连忙站了起来,轻咳一声:
“本公大病未愈,有些累了,先去歇息了。”
说完便走回屋内,这让张翼满脸狐疑,而蓝春也喊道:
“父亲莫要耍赖,我马上就要赢了!”
“赢什么?”淡淡的声音飘了过来,
二人满脸疑惑地望了过去,顿时被吓得一个激灵,眼睛瞪大,连忙站直身体,面露恭敬:
“太子殿下。”
太子朱标走了过来,瞥了一眼张翼,在他的胳膊上来回打量:
“胳膊不是断了吗?怎么这般生龙活虎?”
“呃....回禀太子殿下,臣...臣家中有秘法,这些年一直严于操练,所以恢复得快些。”
鹤庆侯张翼低下脑袋,不知该说话是好。
太子朱标瞥了他一眼,冷哼一声:
“是该好好操练一二了,六十多岁行动不便的南安侯都能打断你的胳膊,这要是上了战场上,还不得被敌军拦腰截断?”
太子朱标看向蓝春,冷声发问:
“好好的书不读,学些歪门邪道,当街打人,是谁教你的!”
“太子殿下,是那赵二毛先动的手!”
“你若不叫他赵二毛,他会与你动手?
南雄侯老来得子心疼得劲,自己都不舍得打,你却先打了,真是威风!”
“太子殿下过誉了。”
太子朱标脸色一黑,伸出手指连连点动:
“从明日起在家中禁足,不得外出!”
蓝春的脸顿时垮了下来,想要辩解什么,但太子朱标却径直步入大堂。
进入其中,一股浓郁的药味扑面而来,刺得太子朱标眼睛都眯了起来,
循着药味往内室行去,
很快便见到了卧床不起的大将军蓝玉,脸色惨白,嘴唇干裂,脑袋上蒙着帕子。
身旁还有两名侍女在来回忙活,面露哀戚,像是将要死了。
太子朱标面露无奈,长叹一声:
“舅舅,你这是作甚?”
“咳咳...”
大将军蓝玉轻咳两声,强撑着坐了起来,随意挥了挥手,那两名侍女带着呜咽声离开了。
“太子殿下,臣偶感风寒,已无大碍,但大夫说要多加休养一二,还请太子殿下见谅。”
蓝玉的声音中带着一丝疲惫,像是命若悬丝。
太子朱标略显无奈地坐在一旁长椅上,淡淡开口:
“舅舅,我知道您心中有气,但还请舅舅顾全大局,如今还不是掀起争端的时候。”
此话一出,蓝玉就如吃了九转仙丹一般飞速坐了起来,
甚至还从床榻上跳下来,快步走到太子一侧坐下,声音铿锵有力语速飞快:
“太子,逆贼已经欺负到咱们家门口了,难道咱们就这么忍了?”
蓝玉眼中闪过一丝戾气,略显枣红色的脸庞更为涨红,像是在喷火。
见他如此模样,太子朱标脸色也阴沉了几分,叹了口气:
“舅舅,两湖的兵马在源源不断调去云南,就连京师都调走了三万兵,
颍国公等人还在讨伐越州土酋阿资与罗雄州营长,
如今云南三边动乱,麓川的思伦法还在蠢蠢欲动,在如此关键时刻,不宜起朝堂争端。”
蓝玉心中更为烦闷:
“太子殿下,攘外必先安内,如今边患四起,国内更是不能退,
退一步他们就会认为咱们服软了,会变本加厉。
这一次他们敢在岳州动手,下一次就敢在京师动手,
与其南逃北躲,不如正面一战,一决高下。”
“舅舅,杀人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那是杀得不够多!”
太子朱标猛地陷入沉默,这句话他时常在宫中听到。
蓝玉眼神闪烁,沉声发问:
“太子,您跟我交个底,俞通渊他哪来这么大的胆子,是谁在背后给他撑腰?是赵庸心有不甘?”
朱标眼中闪过一丝烦闷,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
“不得向外人透露。”
蓝玉愣了愣,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那是自然,还请太子殿下告知。”
太子朱标眼神闪烁,沉声开口:
“南雄侯已经老的不成样子,又如何会做如此事?背后自然还有人。”
蓝玉瞳孔骤然收缩,神情晦暗,话已至此已不必多说,
能给赵庸他们撑腰与朝廷作对的,整个天下也就那么几个人。
整个内室气氛凝重到了极点,二人迟迟不语。
过了许久,太子朱标才沉声开口:
“近些日子父皇因为此事总是睡不着,左右也拿不定主意,
还请舅舅安生一些,我最近在努力劝说父亲不要大开杀戒,至少也要等云南战事打完。”
“打完?”蓝玉瞪大眼睛,有些急躁:
“太子殿下,现在已是年底,
云南两处战事明年都不一定能打完,拖来拖去,岂不是要到后年?其中还不知要生出多少变故!”
“舅舅莫急。”
太子朱标涌出无奈,压了压手,低声说道:
“信国公在闽越并海之地已经开始修筑城池,年初就能完工,
返回凤阳老家后,宫中会让其节制凤阳中都留守司,
如此便不会生出什么大乱子,就算是拖,也要拖到战事结束。”
蓝玉脸色来回变换,心中有一些不甘,但此法想来是目前最好的法子。
深吸了一口气,蓝玉沉声开口:
“李存义如今还在崇明岛受赵庸庇护,二者狼狈为奸与朝廷作对,不如先杀李存义!”
太子朱标缓缓摇头:
“既然要做就做绝,哪有打草惊蛇的道理,这是在泄愤,反而会引起风波,
舅舅,还是等一等吧。
我知道你欣赏那陆云逸,但舅舅放心,他机灵着呢,
在君山岛,不光有明卫,还有暗卫,如此防范想来他谨慎至极。
景隆子恭他们跟着他也能保得一些安全,也免得淌京师这趟浑水。”
话已至此,蓝玉无奈点了点头,旋即问道:
“太子殿下,允恭袭爵一事原本定的十月,如今都十一月了,还未有定论?”
说到这,太子朱标眼中也出现几分疲惫,抿了抿嘴:
“因为岳州一事有所推迟,但袭爵的奏疏已经拟好了,只等黄道吉日下发。”
一直脸色阴沉的蓝玉脸上终于露出几分笑容:
“可算是有一个好消息了。”
太子朱标脸上也多了有了笑容:
“舅舅,这些日子也莫要生出什么事端,
听御医说俞通源身体虚弱,可能挨不过这一关,
寻常打闹也就罢了,若是出了什么人命,朝廷不好交代。”
“又一个好消息!”
蓝玉喜不自胜,但看到太子朱标那黑下来的脸后便收敛笑容:
“是,臣知晓。”
说着,蓝玉似是又想起什么,低声问道:
“太子殿下,臣给您的小册子,您看了吗?觉得如何?”
“小册子?”
太子朱标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很快便生出明悟:
“看了,其中一些防护之法的确前所未见。”
蓝玉脸上露出喜色,连忙说道:
“太子殿下,如今朝堂上下都不安稳,
锦衣卫的法子已经存在多年,说不得早有所解,
还是从十二卫中调一些心腹之人充当护卫,施行新法来得妥当。”
太子朱标思忖片刻,轻轻点了点头:
“此言有理,我回去后便命人操办。”
“如此甚好!”
.....
两日后,三方势力的争端以魏国公爵位一事暂时停歇。
魏国公府,徐允恭此刻已经改名为徐辉祖,跪倒在庭院之中,一红袍大太监宣读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昔有中山王徐达,乃朕之股肱重臣,功高盖世,威震四方。
其一生征战沙场,为国建功,开疆拓土,功勋卓著,乃大明之基石,社稷之栋梁。
今中山王已逝,朕心甚痛,然其忠勇之德,永载史册,遗风长存。
长子徐辉祖,自幼秉承父志,文武兼备,忠孝两全。
在朝为官,勤勉尽责,克己奉公,为彰中山王之功烈,续其家族之荣耀,
兹命徐辉祖,自即日起,承袭魏国公爵位,享食邑之封,世袭罔替。
望卿秉持父风,忠君爱国,勤勉王事。
诸卿亦当以为楷模,各尽其职,共谋国是,保大明江山永固,社稷长存。
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钦此!]
“臣徐辉祖,叩谢皇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
进入十二月,气温骤降,天气猛然间冷了下来,
此时的北疆之地已经大雪封天,寻常人在外边待上半个时辰都要冻掉耳朵,
但远隔万里之外的南疆云南,
天空稀稀拉拉地下着小雨,虽然有些阴冷,但还是可以忍受。
三万人的京军从湘江而下后,历经半个月,终于离开广西境内,进入云南。
距离他们此行目的地云南府,也只有十余日的脚程。
此时正值下午,天际间笼着一层淡淡薄雾,细雨如丝,悄无声息地织落在蜿蜒官道上。
三万京军,队列整齐,连带辎重补给拉出了十余里的黑色巨龙,
铠甲在雨水润泽下泛着冷冽银光,雨珠沿着军卒们脸庞滑落,却无人停下脚步。
天地间静悄悄的,马蹄声、铠甲碰撞的轻响,以及偶尔传来的低沉号角声时而响起,回荡在官道之上。
沿途的林木被细雨洗得更加青翠欲滴,
即便已经入冬,除却一些落叶外,这里的树木依旧是通体绿色,甚至还能看到几朵野花顽强立在路旁。
这让一众从来没有来过云南的京军瞪大眼睛,
因为前军斥候部五千军卒尽是骑兵,所以走在最前方,惊叹声时而响起。
刘黑鹰骑在马上来回摇晃身体,瞪大眼睛,脑袋似是有些忙不过来,来回转动,四处打量。
“云儿哥,都十二月了,不下雪也就算了,怎么连树都是绿的。”
在其一侧,陆云逸同样身骑战马轻轻摇晃,
多日赶路以及风吹日晒让他白皙的脸庞变得微黑,脸上也出现干裂。
他扯动嘴角,感受着脸颊上的一丝丝痛楚,笑着说道:
“云南地势西北高、东南低,自北向南呈阶梯状逐级下降,是山地高原地形,
咱们刚进入曲靖府,还在东边,
等到了云南府就要冷上一些,到时候你就能看到光秃秃的树了,
再往北一些,到了大理府附近,就如正常冬天差不多了。
咱们看到的都是云南大榕树,一年四季都是绿色的,至多有些黄叶子。”
说着,陆云逸抹了一把脸上雨水,眼中有些憧憬:
“云南到处都是好地方,在西南方向有个车里宣慰司,
那里四季如春,夏日不用冰块,冬日不用棉衣,
现在十二月,刚刚过雨季,正是度假休息的好地方。”
如此一说,刘黑鹰眼睛一亮,
周遭的一些庆州亲卫也不由得瞪大眼睛,想着要去看一看,
在他们庆州,一年中有大半时间都要穿着棉衣躲在屋中,寒风干燥,吹得人脸生疼。
不远处的李景隆回过头来,面露疑惑:
“继续说啊云逸,咱们都等着听呢。”
此话一出,周围的军卒都笑了起来,他们行了一路,大人就说了一路,
以往枯燥乏味的赶路也变得有趣起来,
还未到广西时他们便一直听上官说桂林如何美,
起初他们还不相信,但真进入广西转而走陆路,
桂林之景让他们瞠目结舌,还见到了什么叫十万大山。
初入云南,他们便记住了车里宣慰司,四季如春的地方...
若是在那生活,得多滋润啊。
“云逸,你怎么不说话了?”李景隆见他迟迟不开口,又回头催促。
陆云逸白了他一眼,转而看向传令官吩咐道:
“传令下去,前军斥候部所有军卒多饮水,半个时辰一次,两个时辰食用一次瓜果。”
“是!!”十余名传令兵匆匆而去。
刘黑鹰面露恍然:“原来咱们带那些瓜是吃的...我还以为有啥大用呢。”
“云南冬日气候干燥,要多喝水,多吃瓜果,如此才能身体健康,
要是等到了云南府咱们都病恹恹的,还怎么打仗?”
听到此话,李景隆回过脑袋,笑了笑:
“云逸说得对,咱们这一路上吃了不少好东西,将士们生龙活虎,
再看看龙虎卫那些兵,一个个垂头丧气。
对了,既然要吃瓜,怎么不在云南买,非要在广西买,一路上都颠坏了许多。”
陆云逸笑了笑,瞥了一眼刘黑鹰:“告诉他。”
刘黑鹰轻咳一声,大声道:
“曹国公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
广西的水果便宜啊,颠坏了的喂马也不会浪费,能省下好几千两银子。”
“几千两银子大费周章...”李景隆小声嘀咕。
刘黑鹰却是听到了,眼睛一亮,连忙说道:
“我在京城有个瓜果行,等开起来你也扔点银子,给你一成分子,
若是你以后没钱花了,就来铺子里吃瓜,怎么也饿不死。”
“就这般说定了,到时候咱们一起卖瓜。”
诸多军卒都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