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二十二年,刚踏入十二月。
凛冽的寒风裹挟着皑皑白雪,
将整个地域变成了一片银装素裹的世界。
大宁,作为北平行都司的核心城池,更是被厚重大雪所笼罩。
城墙上,积雪厚重得如同厚实的白色绒毯,层层堆积。
每一片雪在寒风中飘荡,最终找到了自己的归宿。
它们紧紧相依,清晰地勾勒出城墙蜿蜒曲折的轮廓。
墙垛之间,积雪从缝隙中挤出,凝结成了长短不一的冰棱。
城中街道上,积雪的深度已经足以掩埋鞋袜。
行人在雪中艰难地挪动脚步,
每一步都深深踩进雪里,留下一个清晰脚印。
然而,这些脚印很快又被不断飘落的雪填满。
街边房屋仿佛被大雪压得微微下沉,积雪顺着屋檐缓缓滑落。
在地面上堆积成了一座座小小的“雪山”。
偶尔,几缕炊烟从烟囱中袅袅升起,
在雪幕中缓缓飘散,为这冰冷的世界增添了一丝难得的温暖。
集市上,尽管天气寒冷刺骨。
但仍有不少百姓在摊位前忙碌着。
卖炭翁的摊位上,乌黑的木炭堆成了一座小山。
旁边围着几个裹得严严实实的顾客,他们正与卖炭翁讨价还价。
口中呼出的白气在寒冷空气中瞬间凝结成雾。
卖菜的农妇,双手被冻得通红,却依然热情地招呼着过往行人。
她的摊位上只有一种菜,那便是白菜。
翠绿带着白霜的叶片在银白中显得醒目。
这时,一队军卒正巡逻而来。
他们身披厚重衣,头戴皮帽。
雪纷纷扬扬地落在他们的肩头和帽子上,
很快便融化成水,浸湿了衣物。
他们眼神坚定,身姿挺拔,马蹄踏在积雪上,发出沉闷声响。
“这天气可真冷啊,以前在庆州都没觉得这么冷。
在南方待了两年,再回来竟然冷成这样.”
秦元芳一边哆嗦着说话,
一边不停地吸溜着鼻涕,脸被冻得通红。
队伍最前方,王申同样脸色通红,脸上褶皱显得更加黝黑。
此时的他手拿纸笔,走走停停,不时地写写画画。
听到秦元芳的话,他有些感慨地看了看四周,轻轻点了点头:
“你的感觉没错,天气确实越来越冷了。
昨天我去城外绘制地图,
发现庄稼已经冻死了不少,看来明年又是欠收之年。”
王申眼中闪过一丝忧虑。
作为北人,他最害怕的不是寒冷,而是粮食欠收。
若是在南方,比如应天或者云南,没有粮食还能勉强支撑一段时间。
但在这寒冷刺骨的大宁,
没有粮食,人不出一天就会冻死。
“这鬼天气.还是应天好啊,那里冬天都不怎么冷。”
秦元芳搓了搓手,视线扫过集市,
将为数不多的建筑都记在心里,打算回去后添加到地图上。
王申瞥了他一眼,苍老的脸上露出一丝干笑:
“草原人也是这么想的。
对他们来说,大宁这样的天气已经算是不错的了。
要是咱们都往南方跑,那谁来抵御草原人呢”
秦元芳脸色闪过几分古怪,
他从袖子里伸出手,将毡帽狠狠地拉下来盖住耳朵:
“大人,您现在说话越来越文绉绉的了。”
王申一愣,恍然间笑了起来,面露感慨,:
“气象小组刚成立的时候,
陆大人只是想从军中找一个会看天气的老农。
那时我毛遂自荐,没想到真被选中了,稀里糊涂就成了领头人。
一晃两年过去了,若我不学一些新东西,迟早会被你们这些年轻人……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刘将军常挂在嘴边的。”
秦元芳连忙补充道:
“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拍在沙滩上。”
“对,要是光吃老本,迟早得回家养老。”
王申笑着点了点头,拿着笔头在文书上勾画起来。
仅仅简单的几笔,地势地貌便跃然纸上,
上面还点缀着一些方形建筑。
秦元芳凑到他身旁,看着文书,眼中露出疑惑:
“大人,您都这么大年纪了,怎么不想着回家抱抱孙子呢”
“怎么你想接我的班”
王申瞥了他一眼。
“那当然了,孙思安留在京城,要是大人您再退了,我不就成老大了吗”
“哈哈哈。”
王申忽然大笑起来:
“把文书和纸笔收好,那你就等着吧。
等我把整个大明的地图都画完,你就能当老大了。
走,咱们去城北看看城墙的防守情况,我总觉得大宁的地势有些奇怪。”
王申向前走去,秦元芳跟在一旁,连忙问道:
“哪里奇怪了”
“大宁啊,它处于漠南高原与海西平原的过渡地带,
同时也是大鲜卑山南端与燕山的交汇处。
地势西高东低,北面有老哈河、坤都伦河、坤兑河等河流。
而且这些河流都是由西南流向东北,
这样一来,就形成了一个狭长的平川。
这种地势,想要修建长城可不容易啊”
王申的声音有些沉重,脸上若有所思。
秦元芳伸出手想要挠挠头,
但手刚伸出来就被一股冷风给吓了回去:
“大人,这些事情陆大人肯定早就考虑好了,用不着咱们操心。”
王申瞥了他一眼,摇了摇头:
“你啊,虽然听力卓绝,是战场上的好斥候,但不能总是吃老本。
大人让咱们绘制大宁地图,咱们就得把方方面面的可能性都考虑到。
就算大人没有问,咱们也要拿出一两个解决办法来。
你要是不明白这一点,
就算我回家养老了,你也接不了我的班。”
秦元芳眨了眨眼睛,眼中的白霜抖落下来:
“可是修长城咱们从来没做过啊”
“所以才要学,杨先生都说了,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
想要在军中当上大官,就得处处领先旁人。
走呗,别废话了,早去画完图早回去,这天气真冷。”
北平行都指挥使司衙门,矗立在大宁城的中心要地,坐北朝南。
新修建的大门高大巍峨,
朱漆大门上的金色门钉排列得整整齐齐。
大门两旁,一对威猛的石狮子蹲踞着,怒目圆睁。
它们历经了无数次风吹雪打,身上纹理依旧清晰可见,尽显肃穆威严。
踏入大门,一条宽阔的青石甬道直通衙门内部。
甬道两侧,是修剪得整齐划一的松柏。
即便在这冰天雪地的十一月,
它们依旧翠绿挺拔,为这肃穆地方增添了几分生机。
正堂飞檐斗拱,气势恢宏,屋脊上的鸱吻在寒风中岿然不动。
堂内高悬着一块“公正廉明”的匾额。
衙门的东西两侧,分布着许多厢房。
东侧厢房是文案房,负责处理各类公文和军报。
屋内,吏员们正伏案疾书,
纸张翻动的声音和毛笔在纸上摩挲的沙沙声交织在一起。
西侧厢房则是兵械库,库房的大门紧闭,戒备森严,
里面存放着各种各样的兵器和盔甲。
后堂是一众大人办公的场所。
陆云逸作为北平行都指挥同知,理所当然地占据了后堂的左厢房。
此时,一群身穿甲胄的军卒从门前走过,
他们身姿矫健,口中呼出的白气在头顶萦绕。
他们的视线有意无意地瞥向那扇紧闭的衙房大门,眼中闪烁着光亮。“听说,陆大人今天来衙门办公了.”
一名军卒小声嘀咕道。
“嗯昨天刚到,今天就来衙门了,传闻果然没错!”
“什么传闻”
“当然是说陆大人勤奋啦,军中都说陆大人能有今天的成就,
靠的是勤学苦练,为了机会准备了很多年!”
一名年轻的军卒开口说道。
队伍中几名年长的军卒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缓缓摇了摇头。
“也就你们这些年轻人信这种鬼话。”
“老何,你怎么总是这么不合群呢”
被称为老何的年长军卒甩了甩手套,说道:
“这世上勤学苦练的人多了去了,衙门里的伍素安,文书写得多好。
他能成为都司大人吗
朝中有人好办事,你得有靠山才能当官,不然再怎么努力也是白费。”
“你这话不对,陆大人在庆州的时候还不如咱们呢。”
年轻军卒出言反驳道。
“他当时可是总旗,你是吗
你能带着几十号人冒着风雪跑几千里去找到北元朝廷吗”
老何撇了撇嘴,毫不客气地说道。
年轻军卒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嘴唇嗫嚅着:
“你不也做不到吗。”
老何丝毫不以为意,摆了摆头:
“我老何啊,自知没那个本事当官,也从来不去想那些。
我只想着早点散衙,回去老婆孩子热炕头。
唉,就是城北那些草原人太让人头疼了,
大晚上不睡觉,整天吵吵嚷嚷的。
昨天还打了一架,也不知道是哪位大人去处理的。”
说到草原人,巡逻的几名军卒眼中都闪过一丝阴郁,
同时发出了一声重重的叹息。
“这些王八蛋不知好歹,迟早把他们都扔出去冻死。”
“哎,这话可不能乱说,别让大人们听见了。
既然他们来降,朝廷就得管着他们。”老何提醒道。
一行人巡逻到衙房附近时,
都默契地闭上了嘴巴,整齐肃穆地走了过去。
等远离衙房后,他们又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起来。
左厢房内,刘黑鹰堂而皇之地坐在上首的书桌后面,
看着陆云逸趴在门上偷听,眼中闪过一丝无奈:
“云儿哥,你在听什么呢”
陆云逸回头看了他一眼,指了指门外,然后挑了挑眉:
“他们在说我呢。”
陆云逸又将脑袋趴了过去,
等了好久都没有听到声音,这才悻悻然地将脑袋收了回来。
“城中矛盾不少啊,不管是上官与军卒之间的,
还是明人与草原人之间的,都是不容忽视的问题。”
“上官与军卒之间也有问题”
刘黑鹰坐直了身体,脸色凝重,从桌上抽出纸笔,准备记录。
陆云逸站在窗边,透过厚厚的窗棂,
望着外面漫天的大雪,沉声说道:
“天气一旦变得恶劣,就会对人的身体产生影响。
如今大宁,大雪伴随着低温,
人为了保持体温,会将更多的能量用于维持身体。
这就导致大脑的供血相对减少,从而影响神经递质的分泌和传递。
简单来说,人会变得不开心,情绪也会变得消极。
而且,恶劣的天气会营造出压抑、沉闷的环境。
你看看外面,阴暗的天空、白茫茫的雪地、呼啸的寒风。
环境单调又冷清,从心理学的角度来看,
这样的环境更容易引发孤独、寂寞等负面情绪。
在这种情绪的影响下,
人会变得不愿意说话,也不愿意沟通。
然而,人与人之间最重要的就是沟通。
如果上官不想说话,军卒不想说话,吏员不想说话,那么矛盾就会越来越大。”
刘黑鹰的脸色立刻变得凝重,仔细回想起在庆州时的遭遇。
那个时候,军中的气氛也是十分沉闷,
大家不仅不愿意说话,还经常会胡思乱想。
“云儿哥,用以前的办法行不行
让大家多吃肉,再一起唱唱歌。”
陆云逸轻轻点了点头:
“这确实是个办法,但我们还得再想想其他办法。
整个北平行的军卒这么多,解决个别人的问题并不难,
难的是要系统性地解决整个问题。”
刘黑鹰迅速将此事记录下来,然后若有所思地开口说道:
“云儿哥,这件事真的有这么重要吗
以前咱们不也都是这么过来的.”
陆云逸叹了口气,转过身,走到火炉旁坐下:
“思想建设在初期不可能立刻见到成效,
但随着时间推移,它会变得越来越重要,优势也会越来越明显。
就像从山上推下一个雪球,起初不显眼,最后会越滚越大。
然而,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一个棘手问题是,
这种短期内见效低又无法看到明显成效的事,
都司不会费力不讨好,朝廷也不会把钱财浪费在这上面。”
“那那咱们还做不做了”
刘黑鹰挠了挠头。
陆云逸看着前方熊熊燃烧的炉子,怔怔地出神:
“必须要做,而且要坚决地做下去!
在大宁这样的边疆地区,
在人们心里修建一座长城,要比真正修建一座长城更管用。”
“恐怕会很困难吧”
刘黑鹰眼神空洞地说道。
陆云逸看着前方的炉火,面露思索:
“难也要做,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我们得先增加收入。
等大家有钱了,能吃饱饭了,再开展思想建设。
否则,没有钱,一切都是空谈。”
听了这话,刘黑鹰只觉得脑袋一阵眩晕,无奈地说道:
“云儿哥,我感觉有些无从下手啊。
大宁的情况比我们想象的还要糟糕。
要钱没钱,要人没人。
说句不好听的,这里还比不上咱们以前待过的庆州,至少庆州还能自给自足。”
陆云逸摆了摆手:
“不着急,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
朝廷既然把我们派到了大宁,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份差事做好。”
“云儿哥,周大人是什么态度呢”
刘黑鹰站起身,也走到炉子旁坐下,小声问道:
“按说周大人才是北平行的主官,
如果他不同意,咱们可就寸步难行了。”
陆云逸点了点头,淡淡地说道:
“等我们完成了初期规划,再把文书送给周大人。
想要让别人同意我们的方案,
我们就得做好充分的准备,不能让人挑出毛病来。
不过,周大人在大宁待了很久,而且在朝廷里根基深厚。
想来他也知道朝廷对大宁的事情不满意,
只要我们做得还算过得去,我想他应该不会阻拦我们。”
这时,门口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冯云方站在门口喊道:
“大人,周大人巡边回来了,想要见您。”
陆云逸一愣,随即笑了起来:
“说曹操曹操到,行,我去见见他。
要是晚上不用喝酒,咱们就去雅蓉那里,见见老朋友。
要是要喝酒.你就自己去吧,正好去见见你的旧情人。”
刘黑鹰脸色古怪,尴尬地挠了挠头:
“云儿哥,我觉得有点别扭。”
陆云逸站起身,走到门口,回头看了看他:
“男女之间干柴烈火,见一面就好了。
行了,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