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3章这是必要的牺牲,所有人都要死
临近正午,朱仙镇港口变得尤为热闹。
由于早晨离港的船只太多,许多新的商船纷纷递补进来。
他们在打听到朱仙镇有关防汛、涨水的诸多传闻后,
也如早晨离港的船只那般,
飞速补给、装卸货物,恨不得当天停靠当天就走。
但奈何漕运衙门定下了规矩,
船只需要在夜晚登船检查后才能离开,这才让它们在港口逗留。
不少船夫等在港口出口处,满脸焦急地张望着四周。
虽然眼前一片太平,
但却能感受到空气中隐隐蕴含着一股浮躁与喧嚣。
这个时候,昨日检查完的船只大半都已经装备完成,准备离开港口。
岸边,一个又一个的吏员挥动着旗子,指挥着船只放行。
在这些吏员身旁,有一名身穿青色官袍的中年人正手拿名册以及毛笔,
每当一艘船只驶离,
他都能迅速在名册中找到相应的船只,然后进行勾勒。
随着时间流逝,临近未时,也就是下午三点左右,
名册上的船只已经离开了八成,
仅有二十余艘船只后方还没有画上圈。
眼见船只越来越少,
青袍官员终于能松口气,开始慢慢活动筋骨。
这平白无故的活计让他厌烦、恼怒,
但奈何,上峰之命不可违。
在他一旁,一名身穿素袍的中年人脸色却愈发阴沉。
看着名册上越来越少的船只,
中年人只觉得心中焦急无比,
恨不得现在就天黑,开始下一波的检查。
青袍官员瞥了他一眼,心中暗笑,但嘴上却十分真诚:
“唐先生,这里有我操持,您去歇歇吧。”
“唐先生”嘴角扯了扯,没有理会,
转而继续目不转睛地盯着过往的放行船只。
人找不到,所有人都得死。
相比于性命,一些劳累不值一提。
所以唐兴邦才在今日来到港口,死死盯着,
同时他还将自己带的二十余人都散了出去。
终归他们在大宁城待了许久,或许能够找到一丝线索。
快一日过去了,唐兴邦心思愈发沉重,
站在高处,视线一直在茫茫船只中流动,
只可惜放眼望去,都是一张张枯黄干瘦的脸。
这让唐兴邦诧异万分,
若是没记错的话,就连都司修路的草原人都有一些人模样,
有的甚至膀大腰圆,而这关内富庶之地的活计,
却一个个骨瘦如柴,没有人模样。
如此参差,让唐兴邦诧异的同时,也更加忌惮,
在关外都能折腾出这等风波,若是放在关内还得了
一定要将其蹍死在未起势之前。
正当他思虑万分之时,
一名同样打扮朴素的年轻人从身后冲了上来,
脚步登上阶梯的动静十分大,“蹬蹬蹬”的。
唐兴邦猛地转过头去,翘首以盼。
年轻人冲到近前,眼中带着古怪与狐疑,压低声音:
“大人,小人在入口处好像看到了一个熟人,但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了。”
“想不起来了”
唐兴邦眉头微皱,眼中闪过一抹喜色,
“人跟上去了吗”
年轻人脸色略有凝重:
“大人,小人一定见过那人,
应当只是惊鸿一瞥,小人已经命弟兄们跟上去了。”
“那就好,任何可能都绝不放过。”
这时,又一名年轻人冲了上来,着急忙慌,脸上带着浓郁的喜色。
他跑到唐兴邦身边,低声道:
“大人,小人在港口集市上见到了熟人,是以前的都司守卫。”
“什么!”
唐兴邦声音猛地拔高,整个人像是炸开了一般,
心脏怦怦直跳,瞳孔缩成了一个针尖大小。
“大人,小人不会看错,
陆大人离开都司后,都司新换了一些守卫,
小人见的那人,就是其中一员,只是小人不知叫什么。”
“人在哪里”
唐兴邦呼吸粗重起来,拳头紧握。
“已经派弟兄跟上去了,大人您放心,丢不了。”
“好,好,好!”
唐兴邦眼中闪烁着兴奋,
他有种预感,距离找到人已经非常近了。
而就在这时,又有人跑了上来,神情紧急地禀告:
“大人,在港口外的集市上发现三人行踪古怪,
走路时东张西望,像是在提防着什么,
而且他们,他们脸皮干裂,很是健壮,像是关外人。”
接二连三的消息让唐兴邦可以肯定,
送货的人就在港口,要不然怎么会突然出现如此多的线索!
唐兴邦压制住心中兴奋,沉声道:
“吩咐所有弟兄,牢牢盯紧有线索之人,
去将此事禀告唐敬业,就说有消息了,让他带人抓紧过来!”
“是!”
整个朱仙镇港口似乎在这一刻变得紧密严肃,气氛陡然加剧。
一刻钟之后,被从睡梦中惊醒的唐敬业带人急匆匆来到了港口,见到了唐兴邦。
“有眉目了”
唐兴邦站在高台上,手持千里镜,不停地扫视港口内。
“已经找到了他们的踪迹,等马陵川过来,
再拦住今日所有入港的商船,一定能将他们揪出来!”
唐敬业听后,呆愣了许久,
如释重负地长舒了口气,后背顷刻就被冷汗打湿。
还好还好,事情顺利。
他扪心自问,现在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不用动兵,就在港口将人截住,可以将影响降到最低。
“那我安排弟兄们过来。”
“嗯切记要隐秘行事,别声张。”唐兴邦点头回答。
又等了一刻钟,满眼血丝的马陵川匆匆赶来,
他甚至没有来得及穿官袍,
而是就穿着常服来此,衣衫也有一些凌乱。
“人找到了”
“就在今日进入港口的船中,我的人已经发现了他们的踪迹!”
“好!”
马陵川也同样如释重负,长舒了一口气。
虽说他是漕运衙门的主官之一,
但这样折腾商贾,对他的官声有损,
能这么快结束,他十分庆幸。
深吸了一口气,马陵川面露决断:
“唐大人,我这就派人封锁港口!”
“好!”
唐兴邦重重点头,脸上带着难以控制的兴奋,
像是见到了落到陷阱中的猎物。
他看向唐敬业:
“敬业,让军卒进来吧,港口一经封锁,即刻抓人!”
“好!”
唐敬业转身匆匆离去,步伐带着些许轻快。
这一切,都被手拿名册的青袍官员看在眼里。
他打了个哆嗦,眼中闪过一丝忌惮,不知道身后之人是谁.
等一切安静下来后,他拿着名册走上前,
看着最后剩下的十余艘船只,开始招呼:
“昨日检查过的船只,快速离港!”
身旁吏员听到这声命令,挥动的令旗变得更快了,
唐兴邦听到动静,眼中闪过一声赞叹,还算是聪明,知道空出地方。
酉时初,下午五点左右,
地处中原大地的朱仙镇并没有如边疆之地一般,夕阳早早笼罩。
天上的太阳依旧明亮,
只是比之正午稍稍暗淡一些。
如今已到六月中旬,
河南行省太阳落山的时间会在戌时,
也就是晚上七点之后。
即便如此,落日的余晖还是不吝啬地挥洒而下,
将整个汴河都映照得波光粼粼。
风一吹动,点点波纹在其上蔓延,
像是在平整的镜面划出了一道道弧线。
此时此刻,唐敬业的军卒已经尽数到位,
被发现的可疑之人也被尽数监视。
港口出口处的河道已经堵上了官船,
只待一声令下,便可抓人围堵,将整个朱仙镇港口封锁。
一内一外,任何人都不得逃脱。
唐兴邦目光灼灼,看向前方的青衣官员,发问:
“还有多少船没走”
青衣官员也察觉到了这位唐先生绝非凡人,连忙回答:
“回禀大人,还有两艘,一艘是白笃号、一艘是万宝”
“行了。”
唐兴邦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让他们加快通过,还有两刻钟就要封锁河道,磨磨蹭蹭的。”
“是是.”
青衣官员感受到了一股弥漫的威势,额头冷汗都流了下来,连忙点头应答。
他看向还在挥舞令旗的几名吏员,吩咐:
“你们不要在这了,去看万宝号的通行文书,
两艘船一并放行,加快速度!”
“是!”
吏员们面面相觑,但还是快些放下令旗,急忙跑了过去。
虽然说原则上入港出港都要有令旗调动,
但有时候原则也是可以被打破的。
两刻钟的时间眨眼而逝,
当最后一艘万宝号商船驶入离开朱仙镇的河道之后,
青衣官员猛地松了口气,可算是都放完了。
这个时候,一直站立不动的唐兴邦大手一挥:
“抓人!”
“是!”
“唔——”
朱仙镇,
原本一片嘈杂的集市、港口,突兀被一阵沉重的号角声抚平褶皱,
争吵声、叫喊声,还有坚持不懈的杀价声在这一刻停止,
只剩下苍凉悠远的号角。
百姓商贾们来不及反应,
沉重有序的脚步声就已经充斥了他们全部耳廓。
港口三方大门,
穿戴整齐、步调有序的甲胄蜂拥而入,
阳光挥洒在他们黝黑的甲胄上,徒增一抹阴寒!
尤其是当他们拔出长刀之时,
那一抹亮银色几乎让所有人噤若寒蝉。
即便号角声在这一刻停止,也无人敢说话,
尽数被涌进来的不知多少军卒压制。
“所有人保持原地不动,擅动者斩!”
一名高大将领手持喇叭,发出大喊,声音在集市回荡
一下子,整个被定格的人群更加不敢妄动,
只是茫然地张望四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河道处,两侧等待的官船也蜂拥而上,
十余艘刻印着漕运衙门的官船将河道堵得严严实实,
每一艘官船的甲板上都有十几名身穿衙服,手持长刀的捕快!
“河道封锁,任何人不得离港!”
这下子,就连港口暂停的船只都茫然地看着眼前一切,到底怎么了
正当港口、河道都一片死寂之时,
一声大骂在集市中响起,显得十分突兀,
“去你奶奶的”
原本静止的集市似乎因为这一声大骂而恢复,
嘈杂声一下子涌了上来,
有的人没动,有的人动了!
十几道身影在集市中四处腾挪,一边跑还一边破口大骂.
场面似乎一下子就变得混乱!
骑在战马上的唐敬业看着这些人在集市中乱窜,
非但没有失望,反而露出了浓浓的兴趣,
“抓人!!”
“是!”
随着官兵加入,集市变得更加混乱,
散落的货物到处都是,
喊叫声、尖叫声连连,就连远在河道的万宝号商船都清晰可闻。
万宝号距离港口不远,
回头一看就能看到十几艘官船,
再远一些,能看到集市的鸡飞狗跳。
陈景义站在船尾,静静地看着眼前一幕,目光深邃,
而在他一旁,许成眉头紧皱,
孙掌柜惴惴不安,一应伙计神情复杂。
过了不知多久,集市的喧闹渐渐被平息,
一切又变得死寂如初,
直到此刻,陈景义才轻轻叹了口气:
“走吧,全速进入贾鲁河,顺流南下.”
陈景义转过身,腰板挺得笔直,衣袂随风而动。
六月的天气已经多了几分温热,
但远没有达到燥热的地步,
但许成,却觉得有一股难以想象的燥热。
他抿了抿嘴,扯了扯衣裳,连忙跟了上去:
“陈大人,这这是怎么回事”
陈景义顿住脚步,神情平静:
“这是必要的牺牲。”
“可他们可.”
许成语塞地说不出话,视线扫过站在甲板上的一众“伙计”,
发现已经少了许多熟面孔,
“不止于此啊,还有别的办法。”
许成眼中闪过一丝畏惧,有过被俘的经历之后,他就知道
死在战场上是一件痛快的事,被俘才是磨难的开始,
而身后.
显然,敌人不会轻易要他们性命。
“在军中,需要殿后时不能有丝毫犹豫,
战机转瞬即逝,犹豫一点,所有人都要死。”
陈景义声音平淡,但带着一股冰冷,
听在许成耳中,让他呼吸急促。
他眉头紧皱,眼中闪过荒谬:
“陈大人,我们本可以顺利离开,为何非要多此一举”
“这一次没找到我们,下一次他们的布置会更加严密,
从汴河到贾鲁河、再到沙颍河、再入淮河抵达应天,
一路行去至少要经过四个必须停靠的港口重镇,
躲过了这一次,躲不过下一次。”
“他们会严刑拷打,到时候说出我们的踪迹!”许成声音猛地拔高,神情也有些激动:
“到时候一切都晚了,什么都功亏一篑!”
陈景义神情依旧平淡,只留一个背影面对许成:
“他们是先到朱仙镇探路之人,我等还没有进入开封。”
许成一愣,知道了他的意思,
心中闪过一丝迟疑,不过很快就否定了这个想法:
“陈大人,你没有经历过严刑拷打,
他们会继续追问,一直打到人神志不清,
打到人大脑混沌,我们的行踪一定会暴露!
我们都会死!”
许成看了看四周,奇怪的是.
除了孙掌柜瘫软在地,
其余人都默不作声,甚至神情都没有什么改变。
陈景义态度依旧肯定,只是声音带上了一些沙哑:
“许大人,所有人都会死,只要死得其所便值得。
我等是军伍,这里是战场,为了对敌,要不惜一切代价。”
“传令下去,严密看管水房,
除我之外,任何人不得进入。”
说完后,陈景义迈步离开,
手掌高举过头顶,攥紧拳头,声音平淡,却带着毋庸置疑:
“此战必胜。”
“必胜——”
一个个伙计握紧拳头,心中默念,
一股肃然陡然在甲板上升腾,与相隔不远的港口毫不逊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