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象派作者 作品

第755章 一鲸落,万物生

第755章 一鲸落,万物生

濠州定远,韩国公府规模宏大,

东起东面城墙,南至南边城墙,西边紧邻黉学苍,北到东门南后街,占据了定远城很大一块位置。*k~a¢n^s_h^u^j`u~n·.?c^c\

这里风景宜人,周围都被栽种上了象征安定、祥和、长寿的银杏树。

正值夏日,枝叶在风中轻轻摇晃,发出沙沙沙的声响,十分动听。

但此时,韩国公府却没有了往日的热闹,

反而大门紧闭,一片肃穆。

整个定远城人迹罕至,大街上看不到一个人影,

就连往日人山人海的集市也空空荡荡,

整座城池像是变成了一座死城。

嫩绿色的银杏叶掉落在地,

莫名增添了一抹萧瑟,让人不知所云。

这个状况一直持续到将近正午,

定远城的四方城门突兀传来一阵响动。

微风轻轻吹过,吹动着今日未打扫的落叶,在落叶与萧瑟中,

一队队身穿黑甲、浑身血污的军卒从外涌入。

他们身穿黑甲,手持长刀、长枪,头戴红缨头盔,

脚步并不整齐,但所有人都默不作声,一股肃杀之气开始弥漫。

猩红的脚印踩在干净的青石板路上,尤为扎眼,

但很快就被其他脚印覆盖,最后只能看到一片模糊.

军卒很快就将位于东南角的韩国公府团团包围,

他们排列整齐,长枪如林,

战马骑兵站在后方,似是也感受到了这一股肃穆,变得安静无声。

一道道目光刺向那高悬的“韩国公府”匾额,神情复杂,

一股别样的情绪开始从心中滋生。

整个府邸门口静悄悄的,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不知过了多久,马蹄声从这等萧瑟中涌起,

韩国公府门前的军队向外扩散,让出道路

两名身形苍老、垂垂老矣的白发老者身穿甲胄,骑乘战马缓缓穿过人群,来到韩国公府门前。

他们是节制中都留守司的信国公汤和与江夏侯周德兴。

汤和如今已经六十有四,脸上皱纹密布,身形也有些佝偻,

清澈明亮的眼眸不再,转而变得浑浊,

整个人也散发着如定远城一般的萧瑟气息

而他身旁的周德兴则更为苍老。

他是当今圣上的老乡,在年少时就相识,淮西二十四将之一,

是除李善长之外,最老的勋臣。

只不过从他身上看不到苍老痕迹,

整个人依旧孔武有力,目光炯炯有神,死死盯着前方大门紧闭的韩国公府。

场面静悄悄的,无人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信国公汤和表情略有动容,缓声开口:

“老哥啊,一月前我等还在这里把酒言欢,谈天说地,今日又来了。”

汤和的声音有些含糊不清,只因在开年时前往应天大吃大喝,中风了,

当时已经无法说话,

但回到家乡养了半年后,好了许多。

周德兴炯炯的目光慢慢舒缓,甩了甩手中染血长刀,有些落寂地开口:

“人啊,就是不知足,

像我等这般年纪,能喝酒吃肉就已经万幸,怎敢奢求更多呢?”

汤和笑了笑,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老哥啊,一众兄弟中,就属你看得开,

京城也不去,整日在这中都吃喝玩乐,

我要不是得了一场大病,也悟不出这个道理。白马书院 无错内容”

周德兴嘴角扯了扯,冷哼一声:

“你们都被权势冲昏了头脑,

当年我与重八在河里抓鱼,抓的都是一些指头大小的小鱼,我俩就这么生吞活剥,

说实话,那鱼很不好吃,一股土腥味,

后来我俩就发誓以后要有吃不完的鱼,再也不会饿肚子

你说说,现在的日子多好,

锦衣玉食,吃喝不愁,还逍遥自在,折腾什么啊。”

周德兴越说越感慨,看向前方大门眼中闪过无奈:

“叫门。”

信国公汤和轻轻叹了口气:“

老哥啊,财帛动人心,不是什么人都有你这般心境。”

周德兴没有再说话,而是静静看着前方大门。

两名上前军卒还不等叫门,

沉重的朱漆大门便发出了一声颤动,缓缓打开,

露出了其后高高的门槛与宽敞奢华的庭院。

几道人影站在门前,为首之人是一名五十余岁老者,

身穿大红衣裳,嘴角含笑,身后的小厮亦是如此。

见到这等场景,门外之人微微一愣,一股格格不入的氛围涌现,

为首老者对于外面之人没有丝毫见外,笑着抱拳拱手:

“贵客登门,还请两位老爷入府一叙。

汤和与周德兴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双方眼中的复杂,

汤和轻轻点了点头,翻身下马,周德兴也同样如此

二人一并向府中行去,身后军卒跟随涌入其中。

进入其中,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座鸟语花香的庭院,

亭台楼阁样样皆有,

水中还有大红的锦鲤游动,一股安详迸发而出。

一行人经过廊道、石桥,穿过几个宽敞庭院,终于来到了韩国公府的正堂。

透过高大厚重的大门,能看到一道身影静静坐在中间圆桌,

手拿茶壶以及热水,不停地冲泡茶叶

汤和与周德兴挥了挥手,

示意身后军卒别跟着,而后两人便走入屋中。

坐在那里的人影正是大明第一公,韩国公李善长。

他白发白眉白须,仅仅是坐在那里,就有一股威势自然弥漫,

这是久润官场、位极人臣自有的威势。

见到他,即便是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周德兴也微微拱手:

“韩国公。”

汤和亦是如此,拱手一拜:

“韩国公。”

李善长轻笑一声,瞥了二人一眼:

“怎么今日这般客套?

快坐,尝尝我新从福建弄来的好茶,此茶唇齿留香,芬芳扑鼻啊。”

二人坐了下来,看着眼前杯中茶水,一阵无言,

只有李善长在那里品头论足,怡然自得。+w,e′i`q,u?x,s¨._n¢e?t+

过了不知多久,李善长大概也觉得没有意思,便停止了喋喋不休。

他看了看汤和,问道:“病如何了?”

“尚可.只是说话有些不利索。”

汤和含含糊糊开口,声音有些模糊不清。

李善长点了点头:

“你年纪大了,少吃一些肉食,

要与老夫一般,多吃五谷杂粮,多喝茶,酒也要少喝。”

汤和笑了起来:

“老大哥,小时候苦怕了,

如今一朝得势,恨不得将早些年的东西都补回来。”

“哈哈哈哈。”

李善长畅快大笑,十分认同地点了点头:

“是这般,年轻时没有的,

等年老了就会倍加想念,想要补一补以前的亏空。”

“老大哥,我等以前都是苦出身,

不像您饱读诗书,出身富贵,

只是我等走到这一步这个年纪,

对于权势也早已看开,老大哥这是何必呢?”

汤和没有再弯弯绕绕,而是直入主题。

原本和煦的氛围一下子凝重,

周德兴也挺直腰杆,目光锐利。

李善长闻言,手中茶壶轻轻一顿,茶水溅出些许在桌面,

他却浑不在意,缓缓放下茶壶,目光深邃,似是陷入了回忆之中:

“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自秦汉以来,朝代更迭,战乱频仍,百姓苦不堪言,

我等随陛下征战四方,推翻元朝暴政,为的是什么?

为的不就是让天下百姓能过上安稳日子,让这天下能长治久安吗?”

李善长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汤和与周德兴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疑惑,

他们不明白李善长为何突然说起这些,

李善长站起身来,缓缓踱步,继续说道:

“老夫一生,饱读诗书,深知治国之道,

这天下,不能仅靠陛下一人之力,亦不能仅靠武将征战。

需得万千读书人帮扶,方能实现太平盛世。

士大夫者,饱读经史,通晓治国理政之策,可为陛下出谋划策,辅佐陛下治理天下。

如此,方能使国家繁荣昌盛,百姓安居。”

周德兴眉头紧皱,忍不住开口道:

“老大哥,如今陛下圣明,

我等武将亦愿为陛下效死力,

这天下已然太平,又何必非要如此?

士大夫与皇帝共治天下,故宋的下场历历在目,大明又何必再走一遭呢?

况且,士大夫之中,亦有奸佞之徒,

若让他们掌权,恐生祸端。”

李善长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目光直视周德兴:

“德兴啊,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这天下之事,千头万绪,

陛下纵有通天彻地之能,亦难以事事亲力亲为,

士大夫之中,虽有奸佞,但亦有忠良之士,

况且,共治天下,并非独揽大权,

而是与陛下相互制衡,

相互协作,

如此,方能避免一家独大,你我这些勋贵才能过安稳日子。”

汤和微微点头,若有所思道:

“老大哥所言,倒也有几分道理,

只是,陛下似乎并无此意,老大哥何必要与陛下争个高低呢?”

李善长长叹一声:

“老夫何尝不知陛下心思,

只是老夫这一生,有太多人托举,我不能负他们。

就连我大明,也有很多人托举,同样不能负他们。

若能让陛下退一步,不再大权独揽,

老夫即便粉身碎骨,亦在所不惜。

老夫本以为,陛下会明白老夫的苦心,却不想.”

说到此处,李善长眼中闪过一丝落寞。

“韩国公,你糊涂啊!”

周德兴猛地站起身来,大声道,

“陛下乃一代雄主,自有治国之策,

我等只需听命于陛下,为陛下守护这江山社稷便是。

这天下,终究是陛下的天下,

你如此执着于共治天下,岂不是在挑战陛下威信?

如此行事,只会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宋元已有先例,主弱臣强,国朝孱弱

自古太平盛世,皆是大权独揽之君主所为,

老大哥想天下读书人与陛下分理抗衡,

怕是会变成门户私计,鱼肉百姓。”

李善长微微摇头,神色间满是执拗:

“宋元之亡,虽与主弱臣强有关,但更在于缺乏真正的中流砥柱。

士大夫空有满腹经纶,却无担当之志,遇事便只知明哲保身,与金苟合。

老夫所求,是让读书人成为真正的贵族,

有土地、官职、担当、气节,

在国家危难之际,能挺身而出,

为江山社稷、为天下百姓,不惜抛头颅、洒热血,

试想,他们的尊荣都系于大明一朝,

就算是北方草原再次崛起,真有外敌来袭,为了自家田产,也要奋起反击!重现洪武旧事。”

汤和眉头紧锁,缓缓摇了摇头:

“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天下读书人不乏有志之士,

但更多人追求的是功名利禄,

且看如今,陛下给天下读书人免除赋税,

仅仅过了二十年,侵占田亩这等事就已经不知多少,

若是再有更大权力,结党营私还是小的,还会祸乱朝纲。

陛下大权独揽,至少能保证朝堂稳定,

让百姓得以安居乐业,老大哥,你错了。”

李善长长叹一声,眼中满是无奈:

“和弟,我等跟随陛下征战多年,深知天下得来不易,

可如今陛下年事渐高,太子仁厚,

若陛下百年之后,太子继位,

面对朝堂上那些心怀不轨之徒,又该如何应对?

老夫此举,是为大明江山的长治久安,

至于多一些田产、土地,又算得了什么呢?

总不能只让人干活,不给好处吧。”

周德兴冷笑一声,手中长刀重重地顿在地上:

“韩国公,你这想法简直异想天开。

读书人向来以清高自居,

这才多久就已经骑在我们武将头上拉屎了,

再过百年,只会更加肆无忌惮。

况且,自古以来,皇权至上,天经地义。

想要改变这千百年来的规矩,岂不是自寻死路?

陛下英明神武,岂会容你如此胡来?”

李善长面色一沉,目光也变得锐利:

“德兴,自古以来,

哪朝不是皇权、相权相互制衡,

如今咱们大明没了宰相,还不知要走到何等地步.

若不未雨绸缪,迟早会重蹈宋元覆辙。

老夫已下定决心,即便粉身碎骨,也要为大明找出一批真正贵族。”

汤和叹了口气,缓缓摇了摇头:“这是结党营私。”

“这天下都是你我奋勇打下来的,

自家事,怎么能算是结党营私?

这天下不只是陛下的天下,还是你我之天下,

老夫为韩国公,自当妥善治理家产。”

李善长说完之后,激动的神情一下子变得平静,转而充满落寞,

外面微风吹动,一丝凉意弥漫,

“老夫只是败了,不是错了。”

“是非功过自有后人评定,至于你们,也要小心。”

李善长缓缓站起身来,身形在那一刻显得有些佝偻,

往昔那股威势似乎也随着这起身的动作消散了几分。

他脚步略显迟缓,一步一步朝着门口走去,

每一步都像是踏在岁月中,沉重落寞。

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汤和与周德兴站起身,看着李善长离去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李善长走到门口,微微停顿了一下,

似是在做着最后挣扎,又似是在回忆着府中点点滴滴。

曾经这里宾客盈门,热闹非凡,

他身为韩国公,受万人敬仰,

可如今,却只剩下一片死寂。

他轻轻抬起手,想要抚摸一下那门框,

却在即将触碰到的瞬间又收了回来。

外面的风依旧轻轻吹着,吹动着他的衣角,也吹乱了他一头白发。

他深吸一口气,迈出了门槛,

一步一步朝着府外走去,身后是汤和与周德兴复杂的目光。

当他走到府门口时,他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

目光最后看了一眼高悬的“韩国公府”匾额,它在阳光下依旧闪耀着光芒,

如今,一切都已结束。

他嘴角微微动了动,

似是想露出一抹微笑,可那笑容却比哭还难看。

李善长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韩国公府,毅然决然地转过身。

外面军卒们自动让出一条道路,目光复杂地看着他,

李善长没有理会他们的目光,只是自顾自地朝着前方走去,

他的背影在阳光下显得孤独、落寞,

仿佛世间一切都已与他无关。

微风继续吹着,吹落了几片银杏叶,嫩绿的叶子飘落,一片生机盎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