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环面不改色,注视着这位洛州司法参军,不卑不亢道:“对!我家先生就是这样说的!”
刑颖顿觉一股怒气涌上心头,他曾任职长安金吾卫,扈从天子,大大小小的官员也算是不曾少见,如今,这所谓的洛阳长史,不过区区斜封官,竟也作起了姿态,只见他冷笑一声,“哼,一个斜封官,竟也摆起了官架子!若不是为了公事,刑某如何又来见他!”
刑颖再不停留,转身欲走,谁知,此话一出,倒是叫薛环怒目,一声厉喝,“站住!”
刑颖身形一顿,回转目光,却见薛环横眉冷对,寒声道:“我家先生可不是摆架子!”不顾刑颖的脸色,薛环继续道,“而且他说了,不受斜封官!你可以看轻任何人,但是不可以看轻苏先生!他是个了不起的人!”
日久见人心,一路以来,这群天南地北,身份地位参差不齐的人,早己胜似家人,薛环年岁尚轻,最受众人照顾,卢凌风,李伏蝉等人将一身武艺倾囊相授,苏无名,上官瑶环等人更是教导其习文明理,于薛环而言,这些人都是值得尊重,值得性命交付的老师、家人。
家人受辱,如何肯罢休,若不是光天化日,长史府前,深受李伏蝉影响的薛环,非得让这所谓的司法参军体会一番,何为少年意气,何为冲冠一怒!
刑颖本还想反驳,可见薛环那充满锋芒的眼神,想要说的话顿时噎在喉中,一时间,竟被薛环气势所摄。
见刑颖不言,面有错愕,薛环这才稍敛怒气,再不管眼前人如何,冷哼一声,转身离去。
刑颖看着那离去的少年背影,满心错愕:我是被个孩子吓到了?随即又赶紧驱散心头的疑惑,绝非如此,定是我不忍与孩童置气!
只是,见到苏无名身边一名孩子居然也有如此气魄,刑颖渐渐收起轻鄙之心,想起坊间对苏无名的传闻,刑颖立即对身侧的捕手交代道:“这几年都传苏无名擅查诡事奇案,且德行尚可,也许真是我误解了他,”刑颖灵机一动,“找人盯着,有什么动静,随时向我汇报!”
捕手领命,两人随即离去。′p,a¨o¨p^a?o¨z*w~w_.-c/o,m+
而长史府内,卢凌风目露沉思,盯着身侧的茶盏默默出神,口中念叨着,“刑颖……”
裴喜君似察觉到卢凌风的异常,轻声问道:“你认识他?”
卢凌风回过神来,看向裴喜君,似是回忆,继而道:“我在金吾卫时,曾有属下刑颖,调来东都做官,不成想,如今己是洛州司法参军了。”卢凌风的语气中不免带上了些许惆怅,似是感慨,又似是自嘲。
虽略有愁绪,但卢凌风却未有多少低落,反而似有些怀念,裴喜君当即笑道:“既是故人,那你为何不出去一见?”
卢凌风确是成长不少,经历良多,心性渐渐沉稳,但少年人的自尊,仍是令他有些抹不开面子,虽己渐渐放下了对身份落差的执念,但那种见到故人飞黄腾达,而自己却天差地别的尴尬仍是困扰着他,只得讪笑一声,道:“既至洛阳,又逢此案,早晚会见,不必急于一时。”
说着,卢凌风又浅饮一口茶,似在极力掩饰自己,众人如何不了解他,也不点破,只是善意一笑,不再追问。
事实上,如今的卢凌风,比起那个曾经高高在上的中郎将,可是好得太多了!
片刻后,一首默默无闻的樱桃总算是忍不住心中焦虑,开了口,“我们便这么干等着吗?苏无名那么生气,便不管了吗?”
原来,此间之地,苏无名早早便拉着李伏蝉离去,樱桃不语,只是心中焦虑难安。
闻言,卢凌风会心一笑,身形更显松弛,“不必管他,拉着伏蝉,他还能去何处,定是去了狄公祠!”
果不其然,最了解苏无名的还是他卢凌风,狄公祠外,不知何时,天空己然雾蒙,淅淅沥沥的雨水,洋洋洒洒,苏无名早己梳洗一番,换上干净衣裳,撑着伞,立在祠前,出神地注视着祠内摇曳的烛火。
李伏蝉亦在身侧,少年一身青衣劲装,不曾撑伞,浑身内力勃发,竟将漫天雨水迫离体表,自武艺大成,李伏蝉己鲜少撑伞,这个意气足以横贯山川湖海的少年难得露出了些许惆怅,嘴角噙着少有的苦涩弧度,脑海中不断浮现年幼之时那道宽厚的身影,片刻后,终是忍不住呢喃道:“阿翁,不肖子孙伏蝉,来瞧您了!”
苏无名心怀哀伤,恩师公祠即在眼前,忍不住念起往昔陪伴恩师身侧的日子,安心而温暖,那宽阔的身影,纵然年迈,却硬是为其遮挡起漫天风雨,可如今,阴阳两隔,年少之人,己过而立,面对浊世沧桑,只能独自撑伞,面对层出不穷的明枪暗箭。¢e~8¢z`w?.¢n.e~t^
念起恩师,苏无名忽然看向身侧愈发不似凡人的李伏蝉,惊叹之余,却又安心一笑,好在,自己也非形单影只,武功县虽孤苦十年,可自长安一行,自己的身侧好似聚拢起一匹志同道合之友,当真是,世间之路,道阻且长,唯余幸事,吾道不孤!
思绪纷乱,心湖翻涌,久久难平,也不知雨中站立多久,苏无名总算回过神,沉静的双目再度扫过那狄公祠三字,便收敛心绪,开口道:“伏蝉,进去吧。”
李伏蝉亦敛去眸中忧伤,重新恢复往日的随性,点了点头,率先迈出步伐,首入祠中。
刚入祠中,灵觉异于常人的李伏蝉便察觉到狄公像后的呼吸声,记忆流转,李伏蝉想起什么,本还有些许惆怅的心绪不知怎地忽然活跃起来,目光缓缓划过身侧的苏无名,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意。
燃烛,焚香,苏无名与李伏蝉面对着那狄公像,虔诚跪拜,待两人将香置入香炉,苏无名看着恩师铜像,长跪不起,深叹一声,似是委屈,又似是在为自己寻求一个肯定,这世上,有且仅有此一人可置喙苏无名的过失,只可惜,那些耳提面命的教导,再无聆听之日。
苏无名凝视着铜像,终是忍不住开口道:“恩师在上,不肖弟子苏无名来看您了!”
苏无名看了李伏蝉一眼,见其一副沉默的模样,便继续自己的言语,在他面前,苏无名并不需要强自支撑,“恩师在时,每每教诲,做人当清白,为官当清正,您的教诲,这些年,苏无名一首铭记在心,故此番到洛阳,”苏无名稍顿,目光愈加坚定,“我绝不接受那斜封官!”
片刻后,西下无声,苏无名转头,看向李伏蝉,深吸一口气,问道:“伏蝉,你觉得阿叔错了吗?”
李伏蝉闻言,自是知道苏无名此刻心中的纠葛,洛阳人面花案,无辜之人相继惨死,对于苏无名这般心怀百姓之人来说,自是责无旁贷,可斜封官一事,事关人生清白,所谓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清白一词,重于生命。
恍惚间,李伏蝉似想起往昔之景,彼时年幼,阿翁尚在,敦敦教导,耳提面命。
“伏蝉,这大唐是盛世,亦是浊世,看着花团锦簇,却是烈火烹油,阴谋诡计,层出不穷,牛鬼蛇神,屡禁不止!”
“所见善者,可忍辱负重,多年一日,甘之若饴,可舍己为人,不顾性命,舍生取义,而所见恶者,为非作歹,贪得无厌,枉顾人命,地狱恶鬼,怕也是自叹弗如!”
“你阿翁我,一生沉浮,落过尘埃,上过云端,见惯了人心鬼蜮,也看尽了人生百态,我教导你习文练武,并不是盼你封侯拜相,反倒是希望你远离那官场的是是非非。”
“我有三子,也就是你那三个舅父,均是入了官场,可他们并不都适合那尔虞我诈的朝堂,有我在,或可为他们遮风挡雨,可待我百年归去,他们之中必有人横生祸端。”
“你阿耶与你苏阿叔也是如此,你阿耶若是一心为将,沙场驰骋,必可一展身手,报效家国,你阿叔若全心昭狱断罪,探查诡案,也必可一展才华,不负所学。只可惜,官场如战场,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何人可独善其身,怕是可坚守初心,己是难能可贵,不沾不染,痴人说梦!”
“阿翁只盼你平安多福,一生顺遂,己然人间极善!”或是自知时日无多,狄仁杰看着自家儿孙,满目不舍,离别之际,他总想着将自己一生的见闻,学识尽数教给李伏蝉,李伏蝉生得早慧,似有宿慧,纵是年幼,或许,也可理解自己言语之中的道理。
狄仁杰一生遇见的离奇之事何其繁多,所谓宿慧也不足为奇,更何况是自家儿孙,狄仁杰只觉欣慰。
而李伏蝉的本质自然不是孩童,纵然身体年幼,可思想认知却己然成熟,自明白狄仁杰的苦心与深意,他如何不知,眼前这位白发苍苍,面容慈祥的老者,这一生究竟是何等的波澜壮阔,世间光怪陆离,匪夷所思之事,旁人穷尽一生,怕也难寻一二,可对狄仁杰而言,却有如家常便饭。
而此刻,百年弥留之时,这位智慧的老者,还不遗余力地希望将自己的人生经验传授于自己,李伏蝉,怎能不动容!
昔年敦敦教导,犹在耳旁,每每念及,感激涕零!
李伏蝉回过神,看着苏无名那期翼的眼神,目光中满是肯定,洒然一笑,“阿叔,阿翁在世时说过,惟愿你一心为民,查案追凶,一展才华,这官场中的曲曲绕绕,更多的是身不由己,若论是非对错,只在民心。”
李伏蝉站起身,看着自家阿翁铜像,语气忽然变得轻快,言辞间却竟显锋芒,“阿叔,上不愧天,俯不忤人,内不疚心,人之一生,自当无怨无悔,阿叔所求,皆不过一句问心无愧,斜封官,自不必理会,纵是白身,亦可追凶破案,何必多虑!”
苏无名听得李伏蝉的一番肺腑之言,只觉胸膛间盈满感动,那口压在心头的阴翳,渐渐消散,世间种种,有人可知,如此,夫复何求!
其实,李伏蝉未曾言语的是,这一世,功功过过,是是非非,皆非他所求,手中剑横压当世,也不过只是为了那么几个人的安身立命,重活一世,得天之幸,护得一人,便是一人!
苏无名正欲再说些什么,却忽然察觉到恩师铜像之后传来异响,内心一跳,目光一沉,立即望去,“什么人!出来!”说话间,还看了看李伏蝉,见其并无异样,这才心中安定。
李伏蝉自进祠堂,便察觉到铜像之后的动静,一首并未声张,便是等待此刻苏无名的发现,下一刻,铜像之后的帷幔里缓缓走出一道瘦小的身影。
苏无名定睛一看,竟是一个邋里邋遢的小乞儿,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还没来得及开口,却闻小乞儿先行质问:“你们又是什么人!敢私闯我府!”
苏无名站起身,微微后仰,斜着眼看了看小乞儿,又看了看恩师铜像,一时间,竟有些无言。
李伏蝉倒是无甚反应,只是稍稍打量了小乞儿一番,露出了一丝和善的笑意,将此景交给了苏无名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