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京在即,李逸来到永兴坊拜别师兄魏征。
这座占地十五亩的宅子,还是李逸送给魏征的,门口就一苍发老头看门,进门后发现宅院没什么变化。
“师兄没装修一下宅子吗”
魏征把他迎进去,“这宅院挺好的,我让人修了一下屋顶,下雨不漏就行。”
十五亩地,其实挺大的,不仅有廊院、堂厅,也还带着园,只不过园早无人打理而荒芜了,如今魏征妻子裴氏带着仆人,翻土种菜,变成了一个菜园子。
“师兄在长安可还习惯”
“长安大居不易啊。”魏征感叹,三年前他来长安,那时是住在李逸家,一切不用操心。如今带着妻子来长安,虽有李逸送的宅院,可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样样都要钱。
“长安东西两市商品供应倒是很丰富,比河北物价也低许多,但依然还是挺贵的。
最便宜的米一斗要一百个开元通宝,上等的米一斗要一百五十钱,面粉要二百钱一斗了。
一斤上好羊肉,要七十五钱,半斗米钱。”
李逸拿出自己带来的酒,“这是新酿的地瓜烧,红薯酿的,师兄尝尝。”
魏征好酒,一听有新酒,迫不及待的就取杯子。
“现在长安的物价比几年前要好多了,粮价也都不断下降,其它物资价格更是渐恢复大业初时。”
魏征端起酒杯,捧到鼻子前闻,然后慢慢啜饮。
“甜,绵,柔,嗯,回味又有点苦,香气不错。”
魏征给了地瓜烧不错的评价,但认为相较柿子烧要差点,尤其是柿子烧三年窖藏胜上许多。
“开皇之时,长安斗米不过二三十钱,青齐新粮上市时更只十钱左右。
如今斗米百余钱,还是太贵了。
你知道我上次重阳节带你嫂子郊游,长安城外就还有饥民乞丐,甚至有人公然插标买卖人口,
年轻的妇人姑娘,一个才值十斤猪肉。而那年幼的女孩或是年纪较大的,更只值两斤猪肉。”
一斤羊肉七十五钱,而一斤猪肉五十钱。
十斤猪肉不过值五百钱,一般的大米也只能买五斗。
“一头一岁多的牛,也才值五石米,一头牛可换十个年轻妇人或黄闺女。”
粮价才是这年头物价的参照。
一个二十左右的年轻妇人,甚至一个才十五六岁的未婚姑娘,才值十斤猪肉,或是五斗米,这确实无法说如今就是什么好日子。
那些小姑娘更只能值一斗米或两斤猪肉。
“民富才能国强,”魏征直言,“百姓动则典妻卖女,永远不能称为盛世,还得藏富于民,要以民为本。”
“窦建德虽然这几年不思进取,目光短浅,可他在河北却是能推行善政仁政的,百姓的日子也是渐趋安稳。
听说如今河北有不少人开始叛乱,而窦建德进京后又突然暴毙,只怕河北又要再起大乱。
尤其是朝廷不该让李开道再回河北,此人贼盗出身,和窦建德不同,完全是个反复无常之人,我敢放话,李开道绝对会再作乱的。”
“此人为了守住自己地盘和权力,有可能勾结突厥入寇河北。”
李逸佩服魏征的推断,他一个穿越者,当然知道高开道后来反了,引突厥入寇,一直作乱河北还好几年。
“再来点”
“嗯,这地瓜烧其实回味不错。”魏征笑道。
再添满酒。
魏征喝着酒,谈兴大发,慷慨激昂指点江山。
“朝廷收复河北虽然很顺利,可我觉得朝廷正犯一个大错,虽说连年大战,也需要休养生息。
南方也需要统一。
可现在不是休养生息的时候,是需要抢夺时间。
拿下河北就能高枕无忧了吗不,还有苑君璋还有梁师都,甚至李开道、李大恩也并不能完全信任,
尤其是河套地区还得马上收获,要与突厥争雄,那必须得防御于阴山。
最好是能如当年北魏一样,在阴山北设六镇,出阴山设防。而不是把河套拱手相让,退守长城。
退守长城,那就休想遏制突厥,只能疲于应付突厥的入寇。”
“现在朝廷本应当立即出兵代北,出雁门关,夺回朔州云州蔚州等,防御外长城,
若是能够出兵朔方,把盐夏的梁师都灭了,那么就能进军河套,收复丰胜,继而筑城戍边,图取阴山。
只有把阴山以南都收复,屯兵于阴山以北防御,才能真正的攻守易形,与突厥决战。”
李逸频频点头。
谁说书生就不懂军事
魏征就挺懂的,他也许不懂战术指挥这些,但人家有大局观,懂战略。
魏征的话听着像是酒后胡言,很是激进。
可李逸现在也算是战略、战术都懂一些,加上他这未来人身份,当然知晓魏征说的很对。
可问题是,
好多事情并没那么简单,军事和政治是分不开的,而除了国家,还有皇帝呢,国家利益有时跟皇帝利益,他也会相冲突的。
如果以国家利益为最高,那么眼下就应当让李世民出镇太原,率兵北伐,着手先接管李大恩的代州,再出雁门攻取苑君璋的朔云,也就是内长城以外,外长城以内的这大片区域,最好是顺便把李开道控制的怀戎山后,燕山一线的檀、蓟等地也接管过来。
把这些边塞地区拿下,大唐才能安稳河东和河北,才能御敌于外,不让突厥可以长驱直入,随意抢掠。
同样的,李逸这几年战功了得,仅次于秦王,那么也应当把李逸安排到灵州,让他率兵先灭掉朔方梁师都,这样就能护卫关中渭北,也能图谋河套。
一步步的向北推进,御敌于外,最终把突厥赶到阴山以北。
秦王李世民、武安王李逸挂帅,再次合作,相信大多数人都相信他们能击败突厥,
可皇帝不会同意。
李世民能打,可皇帝却一直在防范着秦王,同样道理,李逸也能打,但皇帝宁愿让李瑗镇幽州、杨师道镇灵州,也不会让李逸再到前线。
都是不想给他们更多立功机会。
“休养生息两年,积蓄力量,打出的拳头也会更有力量的。北方几乎平定,那现在全力平定东南也没错。”李逸也只能如此说。
“现在错失良机,以后可就要费更大代价的。”魏征感叹。
李逸给他再倒满酒,“我再回河北,也是恢复生产,奖励耕织,师兄也说,民富才能国强。
先让河北百姓能安稳下来,起码能填饱肚子,不再典妻卖女,四处流荡,也是很有必要的。
否则大唐打下再大的疆土,可百姓也不会觉得有多自豪幸福。”
“你说的也对。”魏征红着脸,吐着酒气点头。
“填饱肚子才是最重要的,什么盛世治世,若是百姓饥饿,又叫什么盛世呢。
什么时候,天下数百州千余县,若是粮价都能降到斗米二三十钱,那才是真正的盛世来临了。”
魏征来长安才半个月,
可几乎每天都要给朝廷上一道奏疏,给朝廷进谏,他能看到大唐的许多不足之处,上至皇帝下至小吏,从朝堂到地方,问题层出不穷。
可惜他的奏章几乎都没有什么回音,如石沉大海。
他现在官职是陕东道大行台尚书右丞、天策府记室、秦王府文学馆十八学士之一,可人在长安,魏征觉得挺迷茫。
陕东道大行台和天策府都在洛阳,他人在长安,也只能轮流去给秦王讲讲经书,一番接触下来,他觉得那名震天下的秦王,其实各种缺点也不少。
有时觉得秦王还不如李逸好相处。
“我想跟你回河北,不管是你武安王府佐,还是洺州大总管府属,都行,就是想做点事,现在这样我觉得很不踏实。”魏征酒后吐真言。
他感觉在秦王府,并没有得到秦王的信任。
“师兄刚回长安,就好好辅佐秦王,也能多陪陪嫂子。师兄如今也算成家立业了,接下来得抓紧早点繁衍子嗣才是。”李逸笑道。
魏征一时沉默。
心中确实有些亏欠妻子。
跟魏征聊了许久,走时李逸留下了一车酒,还有十个奴婢。都是当年独孤怀恩家的奴婢,李家现在奴仆成群。
魏征家这么简朴,这么大的宅院,却仅有那么几个老仆老妇的。
魏征推辞。
“师兄跟我客气什么”
出魏征府,李逸又接着去拜访另一个师兄孙伏伽。
孙伏伽如今转任刑部侍郎,他还真的在备考科举,重新拿起九经钻研,还在琢磨诗赋。
相比起魏征,孙伏伽对李逸就没那么客气了。
李逸送他竹纸,送他香皂、送他酒等礼物,他照单全收。
“留在洺州也好,你这几年窜升太快,虽说圣人信任有加,可眼红你的人也不少,何况你这一路也得罪不少人,现在又得罪了荥阳郑氏和清河崔氏,
就留在地方上好好沉淀几年吧,做出一些实事来。我相信你有这个能力,在地方上也没朝堂上那么多勾心斗角的事,反倒是舒坦。”
孙伏伽向他透露,这两年别看李逸统兵征战无往不利,屡立殊勋,可却一直有人弹劾攻击他,甚至越来越多。
但皇帝一直把这些弹章留中不发。
国难思良将,
李逸屡次力挽狂澜,皇帝当然维护这样一个能打的功臣。可高处不胜寒,功高难赏,等到将来天下安定,或许就是卸磨杀驴之时。
现在李逸留在洺州,看似被打压了,但孙伏伽却觉得这是好事。
月满则亏水满则溢。
“师兄如今也是四品实职,为何却还非要考科举,何况师兄还曾是前朝进士啊。”
孙伏伽苦笑两声:“就因我是前朝进士,所以我才要再考本朝进士。我啊,寒门出身,小吏起家,如今虽得圣人赏识官居四品,但你知道我在朝中,有多少人嘲讽我出身吗,我比不得你能有这么多实在功勋。”
人人都把他孙伏伽当成幸臣,个个嘲讽他出身卑贱。
前朝的进士,在本朝又没用,孙伏伽改变不了自己的出身,所以他要再考一次进士,还要考取,证明自己的能力。
别看大唐许多奴隶、小吏都摇身一变成开国功臣,封公封侯,甚至有宦官都封公侯,还有乐工都能封侯。
可实际上,大唐也是极度看重出身的,寒门、流外小吏出身,一直就是孙伏伽身上抹不去的印记,哪怕他做到四品侍郎,别人也总以此嘲讽他。
哪怕他司法这块极为专业,也改变不了那些刻板印象。
“你舅父这次能出任相州总管,我挺羡慕的,若有机会,我也很想能够外放一州刺史。”四品侍郎在长安没什么稀奇,但四品的刺史,在州里那可是父母官一把手。
“师兄若真有此意,回头我帮你想想办法。”李逸直接承诺。
“等我先考完明春的科举,考取进士再说。”
李逸笑着道:“我敢说,师兄明春必能高中进士,甚至以师兄之才能,大可能是进士榜首,高中状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