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嗨哟哟,”
“嗬嗨,拖呀,拖。”
长安到潼关的三百里广通漕河上,李逸坐在大木帆船头,秋风飒飒,他的船队顺风顺水浩浩荡荡,在几十丈宽的运河上乘风破浪。
而另一边,是逆水逆风往长安运粮的漕船,只能以纤夫人力拖动漕船。纤夫们喊着号子下着苦力,运河上拉纤,讲究的是万斤一夫。
按漕船上每万斤粮雇一个纤夫,纤夫们把纤绳固牢在漕船的铁环上,排成一排,拉拽着漕船逆流而上。
他们就像是一群老驴,纤绳勒肩磨背,埋头弯腰奋力前行。
时已深秋,纤夫们却都光着膀子在拉纤。
那整齐的号子,有力却又沉闷。
坐在船上的人,很难真正感受到那些岸边纤夫的辛苦。
“听说刘将军曾经也在河北御河拉过纤?”
李逸问刘黑闼。
“嗯,当年隋炀帝征辽东,俺们河北青壮不是去了关东征战,就是在转运粮草,拉鹿车、牛车,还有大运河背纤拉船。”武安王帐内府典军刘黑闼,看着那岸边的纤夫,
目光中满是回忆。
拉纤苦啊,就算肩膀上垫块厚厚的肩垫,但照样会把肩膀磨烂,拉的时间久了,就会形成厚厚的茧,甚至长起一块大肉包。
夏天,他们几乎是全身赤着拉纤,拉纤不时还得跳下水,汗水又多,干了又湿湿了又干,便习惯干脆不穿。
“其实俺还挖过御河,”
早年的刘黑闼也就乡间混混,菜农出身,却不愿种地,游手好闲还好赌,大业年间也没逃过挖运河、运粮草。
如今的刘黑闼明显有点迷茫。
窦建德兵败投降,他本来是逃回洺州,拿了一笔钱财回了老家乡下。说是要当个安稳菜农,可他这样的人,也哪可能真正甘于寂寞种菜。
在老家置买了不少田地奴仆,可实际上却是一直关注着形势。
当夏王在河北被大唐秦王李世民和李逸优待,夏王各部纷纷归附,甚至也都授予显官要职时,刘黑闼就有些坐不住了。
他弟弟刘什善虽说死于唐军之手,可这种事也没什么可说的。
在家乡煎熬了个多月,
当李逸派了人去招抚,要请他出山,授他官职时,尤其是看到夏王手书来劝,他终究还是出山了。
在河北帮着整编兵马,然后跟着回了长安。
夏王的暴毙,
让刘黑闼措手不及,随之而来朝廷对河北降将的大调整,让他愤怒不已。
可除了怒了一下,他又能做什么呢?
夏王已死,河北大将全在长安。
甚至人心已散,斗志全无。
夏王的头七过后,刘黑闼也接受了新调令,成了李逸的武安王帐内府正五品典军。
原来汉东郡公的爵位也没了。
成了李逸的侍卫武官,落差很大,出了长安,这一路上都迷茫着。
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在河北窦公旧部中,他刘黑闼根本算不上什么,虽说很早就曾跟着窦公,但后来落草,他却不是跟着窦建德,他后来投过李密投过王世充,直到两年前被李世绩击败俘虏后,这才跟了曾经的大哥窦建德。
他也只是一将军。
比起范愿齐善行曹旦曹湛高雅贤这些人差远了,甚至在窦公麾下,奖励都不如高雅贤义子苏定方。
“刘将军,再回河北有什么想法?”李逸问。
刘黑闼却在走神。
关中广通渠上的纤夫号子,跟他们河北御河纤夫号子,喊的相差很大。
“我听说刘将军在窦公的头七时,曾说过要回老家种菜?”
刘黑闼回神。
“那天多喝了几杯酒,柿子酒劲大。”他答道。
“哈哈,种菜其实也不错的,我有田地千余顷,一些在城郊的庄子,也都专门弄些地种菜,供应城中市场,收益比种粮还高。”李逸笑着道,“不过以刘将军的本事,种菜实在浪费了。
菜可以让家里佃户部曲们去种。”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你当知晓,你和苏将军,都是我特意向圣人当面求来来的。”
刘黑闼低头。
“窦公已逝,河北也降,我一降将也无用武之地。”
“刘将军此言差矣,在我看来,如今天下大势已定,天命归唐。要不了多久,林士弦、李子通、冯盎、梁师都、苑君璋等都会被一扫而定,
统一战争很快会结束,
可大唐还有一劫。
草原突厥,始终是心腹之患,还有大战。
这也正是刘将军和苏将军大展本事的机会,先前隋失其鹿,诸雄共逐,可终究是咱汉家人内战,自己人打自己人,打的再好,也不值得多称赞。
但面对异族突厥,我们就得站出来。”
刘黑闼突然直视李逸,“我们河北人跟关中来的唐军打,和跟草原来的突厥人打,有什么不同吗?”
“当然是有不同的,唐夏交战,是兄弟相争,终究是自家人,说句直白点的,谁赢了谁坐皇帝,对百姓来说影响不大。
但突厥入侵,轻者他们抢掠屠杀,抢夺财物牲畜,掠人为奴。重者,他们直接占领土地,从此异族统治。
刘将军以为,异族统治,能真正对我河北汉家百姓好?”
“五胡乱华,教训还不够惨?”
“大业以来,天下纷争,但仅仅数年,大唐就将一统天下,各地百姓很快就会恢复曾经的安稳,
可突厥入侵,可是朝廷败,那就再无宁日。”
“刘将军的本事,真甘心做个菜农当个富家翁?就不想军中搏取功名,将来青史留名,再不济也有凭这一身骑射本事,为自己挣个公侯爵位,封妻荫子吧。
我大唐天子对功臣向来是大方的,这几年,多少人封官拜爵?我李逸要说骑射本事,那绝对不如刘将军,也侥幸打了些胜仗,封郡王拜三公。
刘将军的本事,将来封个国公绝对是可行的。”
能得到李逸这般评价,刘黑闼还是觉得很受用的。
他可不会以貌取人,觉得李逸没有将军肚,就不会带兵打仗,如今天下,有谁能不承认李逸用兵本事?
“大王真觉得我刘黑闼还能有用武之地?我一河北降将?”
李逸笑笑,他知道河北人因窦建德之死,现在人心很不稳,虽然没有哪个有份量的公然站出来叛乱,河北地方一些小股叛乱,其实都是些贼匪,或是些出身贼匪的窦建德旧部中底层士卒,被遣散后不甘心种地,就又啸聚山林干起老本行。
“刘将军以前也曾在瓦岗呆过,
当初瓦岗那么多将领,李世绩、郭孝恪、罗士信、秦叔宝、程咬金、牛进达、王君廓、黄君汉、刘德威等等,这些人不少也还曾跟你一样,在李密兵败后,也曾降过王世充,
但你看看他们如今,
封国公者十余人,其余郡公县公县侯者更多。
陛下并不会在意他们的出身,也不会追究他们的过往。
刘将军,我还是那句话,你可是被称为神速将军,极擅统骑兵作战,这骑战的本事相当了得,完全不输那些国公、大将军,你现在只是还欠缺一个机会,
只要有机会,你的本事,必能立下大功,国公、大将军这些,早晚的事。”
刘黑闼苦笑。
他现在只是李逸郡王府的侍卫武官,虽说是正五品,可实际跟罗大富一起才统三百来帐内。
罗大富是李逸心腹,还是妾侍的兄长,自己跟他同为帐内府典军,但肯定无法跟他比。
这样的正五品典军,刘黑闼不知道哪里会有机会。
“你相信我吗?”李逸问。
刘黑闼沉默着,夏王相信你们,结果七七还没过呢。
“刘将军啊,人生呢,前方会有很多道路,我们一定要走对路。你现在也许跟我还不算熟,对我不是很信任,但你可以看看我李逸自出仕以来,那些跟随我的部下,我是怎么对他们的。”
第二天。
船队仍航行在漕渠上。
长安到潼关三百里,
陆路不论是骑马还是乘车,都得好几天,且很颠簸。但是走水路乘船,就舒服多了。
运河漕渠上水浅,不会有什么风浪,是非常舒适的。
三天时间就能到潼关,最重要的是舒适啊。
这年头的马车,短途还好,长途的话,真得有个铁屁股。
“请苏典军来。”
昨天跟刘黑闼开门见山推心置腹的谈了一天,今天该轮到苏定方了。
这两人,李逸觉得是河北诸将里面最能打的,尤其是都擅统骑兵。刘黑闼人称神速将军,最擅长的是奔袭。
而苏定方十五岁就带兵,号称万人敌,同样极擅长骑兵作战。
这是两个宝啊。
现在在河北降将中名声不响,地位也不高,可苏定方将来随李靖灭突厥,坐了几十年冷板凳,在高宗朝大器晚成,大展神威,擒三王灭三国,从高句丽到西突厥,跨越万里,就没有他打不服的。
刘黑闼嘛,知晓唐史的人,谁会不知道他。
单论战术能力,刘黑闼甚至不输于李世民,在窦建德死后,硬是在河北两次反唐,还一度把河北搅的天翻地覆,其军事水准相当了得。
他特意向皇帝请求把这两人纳入他麾下,一是爱才,二就是防范未然。
把刘黑闼弄到眼皮子底下看着,甚至是收服他,那也就少了一个大患。
当然,历史有偶然性也有必然性,刘黑闼就算不再反,若是朝廷对河北政策出了大问题,也会有其它人站出来反唐。
可,刘黑闼这么猛的人,毕竟也是凤毛麟角,若是他一心跟着朝廷,那未来形势肯定也会不同。
李逸昨天跟刘黑闼聊,主要还是以功名官爵诱他。刘黑闼是耐不住寂寞的性子,看着当年瓦岗的秦叔宝等一众人,都是国公、大将,岂甘心真回乡下种菜?
苏定方性格倒又不同,一会跟他谈,得换一套话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