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7章 封龙山

武德四年十月十八,节气大雪。

昨夜北风紧,今朝飞雪正应大雪节。

赵州元氏县城的城门今日比往日要晚开了小半个时辰,守城士卒取下厚重的城门栓,缓缓拉开城门,狂风猛的灌入,夹带雪花。

一名老吏踏雪而来,

在城门口张贴了一纸榜文。

当值的守门士卒怀里抱着硬梆的长矛杆,凑在老吏身后,却不识字。

“赵书佐,这又张贴啥榜文告示了?”

老赵裹了裹身上的羊皮袍子,昨夜狂风阵阵,气温大降,躺在榻上,被子盖在身上像压着冰块一样,这早上起来鼻涕直流头还有点晕。

没好气的道:“招安告示,武德四年十月,司空兼侍中、右卫大将军、洺州大总管、武安王李示···凡归顺者,田宅产业如故···”

老赵的声音有点哑,含糊不清。

一名抱枪的守门士卒听完,却只是扭头朝地上吐了口浓痰,“阿,忒!”

城门打开,

慢慢有人进出。

虽天寒大雪,本当是拥炉炽炭猫冬的日子,但对于许多手停口停的百姓来说,天上下刀子也得奔劳。

城门口新张贴的告示,

引的不少路过人围观,有识字的便向大家诵读。

一名戴着羊皮帷帽的汉子冷哼一声,“窦公归降,入长安半个月就暴毙了,

说河北官将官职如故皆得留用,可去了长安,就都被扣下了。

倒叫我们相信这鬼话。”

他的话马上得到许多人呼应。

“可不是,当初不也是这个李大总管,说窦公部下,解甲归田,就能分田授地,田宅产业如故么,可结果呢?”

结果,榜下众人都很清楚,结果就是这段时间,河北大地上,窦公旧部,不管以前是官还是吏还是兵,卸甲归田回到乡里后,都沦为了鱼肉,任人敲诈勒索,盘剥抢掠。

一名货郎挑着个担子,说道:“我听说,李大总管已经回到了洺州城,听说他要合州并县,裁撤官吏,还要向大户豪强借钱,然后拿来赈济灾民,安置流民,帮助工商,

还要清查户籍,丈量田亩······”

这话在寒风中飘散,又引来一群人的抱怨。

“这是要逼死我们河北人啊!”

“不过是变相的抢夺我们罢了。”

“那些关中人就没想过放过我们。”

刘威牵着马,带着几人挤在人群中,厚厚的帷帽压的很低,他没有跟旁人一样开口,目光在榜文上扫过,最后落在既往不咎那四个字上。

他嘴角上挑,全是不屑。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他已经再不信任所谓朝廷告示了。

城外风急雪大,

刘威扭头离开,翻身上马向着茫茫风雪中离去。

他们一行一路向西,

途经蟠龙湖,

湖面早就结冰,此时冰面上有着许多人在采冰。大雪时节后,正是豪强大户们凿冰储藏于冰窖,留待明年夏天使用的时候。

一块块冰被凿下,然后拖上岸,再装上车,这些人配合默契,顾不得天寒地冻,干的热火朝天,脑袋冒烟。

那些夏日享受这些冰块的人,

此时却在收集枝头新雪,化水煮茶,听歌看舞呢,哪知采冰之辛苦。

刘威一行从蟠龙湖畔驰过,最终登上封龙山。

封龙山,西倚太行,东临平原,又名飞龙山。

巍然崛起,雄伟壮观。

东西连绵二十余里。

传说大禹治水时,把在河北兴风作浪,给百姓带来许多灾害的蛟龙封锁此山,得名封龙山。

此山沟深林密,奇峰怪石。

牵马步行,一路来到了黑龙洞,封龙山上不仅有许多名寺大院,也还有一些贼匪窝。

黑风洞,就是一处山贼窝。

大业年间,刘威本是赵郡栾城县大户,官吏腐败,饥荒不断,刘威被贪官污吏盘剥,被流民贼匪抢掠,最终愤而杀官吏逃亡,上了封龙山也成为了流贼盗匪。

他在封龙山也曾聚集上千号人马,后来依附夏王。

“二哥!”

黑龙洞有人迎了出来。

“赶紧进洞里烤火暖和身子。”

黑龙洞很大,里面大小洞相连,当年刘威一千多号兄弟,都能藏的下。

“二哥,山下什么情况?”

“李逸回河北了,发了招安榜,”刘威把在山下了解到的情况跟大家说了。

“二哥,朝廷真要招安?”一名瘦高汉子问。

“狗官们说的话,你也信?当初李逸怎么骗我们卸甲归田的,咱们又是落得什么下场的?

咱们再上这封龙山,哪个不是轻信狗官们后,被他们秋后算账,活不下去了才又上山的,你难道还嫌被骗的不够惨?”立马有人骂他。

瘦高汉子声音低了几分,“欺负我们的都是地方上那些大族,还有衙门里的那些狗官吏,那些人跟李逸也没什么关系吧?”

“怎么没关系?”数人斥责。

瘦高汉子声音又小了几分,“可我们现在躲在这山上,大雪封山,咱们没有存粮,这冬天怎么熬?

官军要来围剿?我们连武器铠甲都没有,又怎么应战?”

有人道:“这些事二哥自有办法的。”

二哥刘威其实也没什么办法,仓促上得山来,毫无准备,虽说聚拢了百来号旧兄弟,

可要粮没粮,要武器没武器,就靠着那么十来匹马,百来把刀、弓,能成什么事。

他这次下山去,一来打听消息,二来也是想弄些粮食。

可是现在各处粮食管制很严,有钱也不能随意买到粮食。

好在也不是没有好消息,现在各地有很多他们这样的人,正遭受着他们之前一样的遭遇。

许多人的怒火正在积攒,

只是还有许多人没敢爆发。

“刘先生呢。”刘威问。

“这刘助教身子太柔弱了,感染风寒了,被窝里躺着呢。”

刘威起身去隔壁小山洞里看望刘贤,

“刘先生,身子可好点?”

“用了药,好些了。”刘贤有气无力的躺在那,他此时心中万分思念家中老母和妻子。

想到妻子千里迢迢的从长安陪他回到河北,他心中十分愧疚,现在妻子还不知道如何担忧他。

“刘公,我想回赵州,我老母妻子肯定都在寻我。”

刘威叹气。

“刘先生,当日我兄弟落难,被困赵州监狱中,你对他多有照顾,要没你,他可能就没了。我们去救我兄弟时,恰逢赵州的狗官吏要害你,

我兄弟说一定要救你走以报恩,当时情况紧急,我们也没法再接你老母妻儿来。

现在我们条件艰难,也不方便接你母亲妻儿来,更不好联络,以免被狗官吏们查到,希望你能理解。”

刘贤能说什么。

他一区区县学助教,还没干几个月,结果却也被官府视为窦氏旧部,几次三番的勒索他。

刘威说的没错,要不是那天刘威他们把他带走,他的结果也是被胥吏们敲骨吸髓榨干,甚至可能被弄死。

他心中也确实有怨气,可跟着刘威他们造反,他却既没这个胆气,又舍不得家人,更觉得大势已去,现在造反也绝不会有什么好机会的。

“刘先生,我想请你帮忙写一篇檄文。

我知道刘先生大才,年轻时就名达乡里,后来还游学长安。

就请先生替我们写一篇反唐檄文,我们要把河北正遭受不公的这些弟兄们都号召起来反唐。

窦公败了,可我们河北人也不会任人宰割,我们依然可以战斗。”

刘贤沉默了。

这封檄文一写,那可就再无回头路了。

脑中浮现妻子王氏,刘贤心情沉重。

一边是遭受官吏欺压不公,一边却又是年迈老母和无依靠妻子。

“先生,咱们这里以前是常山郡,常山赵子龙,可就出身于我们这,我们常山多少赵子龙这般的英雄,

如今岂可那般屈辱窝囊?”

“对,男子汉大丈夫,哪能窝窝囊囊。”众人附和。

刘贤坐起。

他在长安游历数年,虽说怀才不遇十分落魄,最后连旅店钱、饭钱都付不起,可毕竟也是眼界开阔,对大唐是比刘威这些河北人更了解的。

“刘公,我知道大家心中都有气,说实话我也一直憋着股气。可我还是要提醒诸位一句,大唐如今几乎一统天下,河北也已被唐廷控制,

这河北还有两万余中央府兵精锐,又有新整编的四十八军府府兵。

更何况,坐镇河北的李逸、田留安、双士洛、丘师利、王君廓等可都是有名的将领,

尤其是李逸,这可是唐廷中仅次于秦王李世民能打的名将。

刘公欲在封龙山上,以我们这百来号人举兵,不客气说那是以卵击石。”

刘威哈哈大笑数声,

“先生,大业七年时,隋朝强不强,兵多不多,将猛不猛,而知世郎王薄在长白山举义时,他有多少人马,多少刀枪?”

刘贤沉默。

是啊,当年隋朝可比如今的大唐强的多,但王薄等还不是纷纷揭竿起义。

当遭遇不公,当走投无路,当官逼民反,那就反了。

“怕他个球,人死卵朝天,干他娘的就是了,老子当年被逼上封龙山,如今再上封龙山,就没想过怕字。”

“咱们都是七尺男儿,谁要不想让咱们活,那咱就先干死他!”

刘贤被刘威这番话都说的有些热血上头,他在病榻上坐直身子,捏着拳头,也跟着吼道:“反了,干他娘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