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些时候,工作是一个很好的舒缓压力的方式。投入到工作中就可以让自己忘却外物,将影响自己思绪的杂念通通摒弃。
但嬴政沉迷于批奏无法自拔,不是为了减少压力,他本身就是个抗压怪。身上压力多一点,还能过得更正常。
他只是在比较过后,认为这时候专心批奏,是更好的选择。
嬴政娴熟地、安静地,在身侧近臣的辅助下,拿起一封新的、打开、阅读完毕、视情况写下寥寥评语、放到一边。
不断的重复着,看上去就像是机械劳动。
但是每一封不同的上奏蕴含着不同的内容,它们随着视线进入大脑,在他的脑海构建新的模型。
与外界冬季的微冷不同,殿内是温暖的。
肝起来的嬴政也不知疲倦一般。那种兴奋没有体现在表情上,他还没有疯癫到大笑着批奏的程度,表情很是平静,他的投入与兴奋体现在高效率的动作和坚持上。
拿起新上奏,再放下批过的奏疏。
他就像一个发动机,运转起来之后就带动着身边的人一起向前。
近侍来来回回忙碌。
直到有人禀报,说内史想要求见。
嬴政停下动作,不知道蒙恬有什么事,于是让他进殿一言。
身为皇帝信任的左右手,蒙恬身上当然肩负着许多任务。就算是在今天,有许多同僚放假休息,他们也留下了足够的人手轮值,保证咸阳的稳定运转。
蒙恬出现在这里,像是在放假,但他没有完全闲下来。
嬴政见到他进来,态度比较随意:“你有什么要事想禀报吗?说吧。”
是抓某某的事有新进展了,还是杀谁谁的事有新进展了?
蒙恬恭恭敬敬,不紧不慢,道:
“陛下,您日夜操劳处理公务,如今天下太平百姓安乐,我们都敬佩您像日月般光辉的德行。
“古代大禹治水、文王治国时也都辛勤工作,圣贤都懂得遵循自然规律——就像有活动也要有休息,劳逸结合才能长久。
“现在秦国就像您的身体,百姓如同血脉经络。如果过度劳累,再强健的身体也承受不住。身体和精神和谐统一,才能长久健康。陛下想要大秦基业永存,应该像黄帝那样注重养生之道。
“之前上林苑新种的树木长势正好,您出去走走,既能视察新策实施后囤备耕作的情况,又能查看此地建设工程的进展,换一个方式处理公务。
“我用性命担保,您暂时停下一两个时辰,回来时所有奏章必定不差毫厘。”
蒙恬是来劝嬴政休息一段时间的。
蒙恬清楚自己这上司其实不是什么狭义上的工作狂。如果有享受的机会,他会很愿意享受。
就像现在,蒙恬用余光瞥着面前不远处的身影。
要处理的事情就真的紧迫到这种地步吗?一刻也不能休息?
很明显不是,就算这两天什么都不干,攒下一堆日常奏疏,之后让太子一起来把处理效率翻个倍,分分钟就能搞定积攒的内容。
近来没有什么急件。
蒙恬想:
陛下身上的着装分明是更方便行动的窄袖短袍,但是却没有出去玩乐,而是留在这里。
这只能说明,太多的外人让他感到厌烦。
却不是他不想玩耍。
蒙恬所建议的“之前新种下的树”、“苑内的田地”、“还在建设的其他工程”都是远离大家活动的地区。
在这些地方走走散心,不会被大量的人群打扰到。
他的声音诚诚恳恳又充满稳重,好像只是在提出正经的事情。
从内容来看,劝人劳逸结合就是正经事。
嬴政听完,思索片刻,道:“你的谏言,有几分道理。”
他当然也懂蒙恬是在说什么。
“圣人遵循万物规律,我虽然受命治理天下,但自然有四季轮回,岂能违背养生之道?那就去考察新策推行后,在苑中田地上的成效吧。”
既然你都诚心诚意邀请了……
那我就勉为其难同意吧。
蒙恬:陛下,出来玩吗?
嬴政:走。
两人一拍即合。
这份进言来得恰到好处,很合嬴政的心意。
刚好该休息片刻了,总是绷紧神经也很累的。
他连衣服都不用换,起身出殿,坐车去外面溜达。
短距离的移动不需要考虑后勤,随行的车马护卫不用临时筹备。不论何时,他们都做好了陛下要即刻出行的准备。
苑内有跟随四时繁盛、落叶的乔木挂着枯枝,也有长青不败的绿色点缀着环境。
说要去看这里的耕田,嬴政就果真坐车绕了一圈。
田地上不是光秃秃的,而是规整地种着麦子。
要再过几月才能收获。
嬴政看过之后,问询一番本处负责耕种的主官,饶有兴致地
听了一阵耕种的注意事项。
接着就醉翁之意不在酒地再次被蒙恬的话语劝到,勉为其难同意去把在建的工程也看完。
正在建设的是一处高台,主体早已经完成,工人们在对着边角的附属小殿修修补补。
这项工程由“败家”的太子赞助。
嬴政望着高台,也想起当初想建这东西时两人的争执。
一个说“华而不实,别建”,一个说“我努力了这么久,竟然连个小小的高台都不能拥有吗?”
最后……工程开工了,开工的条件是,提高本项目对工人的待遇,保证吃好喝好。
开工后太子抽检,又杀了两个胆大包天过分克扣的工程师,此事才逐渐安稳。
嬴政怀念一番过去,带着蒙恬登台。
视野随着脚下的一阶一阶逐步升高,将越来越多的画面囊括到眼中。
看到了枯败萧瑟的冬季,光秃秃的土地;
看到了种植的常青树林,一团团规整的绿色将萧瑟分割;
看到了像蚂蚁一样攒动的人群,三三两两聚集,说笑着,玩闹着,散在各处,星星点点地移动。
越高,风越大。
吹得耳边呜呜作响。
……
风吹过,赵昌突然打了一个寒噤,一脸严肃,道:“有人在想我。”
扶苏讶然:“这也可以感受到吗?”
他信了。
由于一大堆一大堆的迷之传言,以及扶苏对弟弟的高级滤镜。他在不科学事物上的信任度,处于“薛定谔”的信任间。
即,昌说的就是真的,他没说,那我就持怀疑态度。
赵昌不禁笑:“兄长啊,不懂了吧,认识我的人那么多,就算一百个里面有一个会偶尔想我,排在每一天里也是满满当当啊。”
概率放眼到一国,不管是因为喜欢还是讨厌,说几乎时刻都有人在想着自己,完全没有问题。
“说不定我们谈话的时候,就有谁在谈论我呢?”
赵昌看向身后装备齐全的侍卫。
这些人对他来说,作用不是辅助狩猎,而是保护他。
这种保护也不是让他从猛兽中逃出生天,更主要是为了预防人为的意外情况。
苑内的范围很大,人群散在各地,目光所见之处,有森林也有平坦的原野。环境变得宽阔之后,身边没有多少外人。
如果有谁起了歹心,又钻了什么空子进来,想要借着他与大部分亲友离散的机会做点事情,独自一人便会防不胜防。
所以需要时刻保证,他身边有足够应对意外的力量。
赵昌回头又问:“不过……你们两个,非要和我凑在一起吗?”
分开去完成自己今天的任务目标,这才是正常的选择。
扶苏知道这不是在驱赶自己,笑说:“但是有你在,我就不用担心自己的安全了啊。”
“还能安心弹琴是吧?”赵昌吐槽。
“哈哈哈,那是玩笑话啊。”
奇怪的声音会影响到动物们,让猎物不敢靠近。除非是好奇心过重的个体,才会过来查看这里到底是在响什么声音。
见到二哥的视线移到自己身上,将闾的表情没有多少波动,回答刚才的问题,道:“我是弟弟。”
眼里写着:大哥二哥,带我飞。
赵昌:……
这个家没救了。
有两个人比他更摆烂,赵昌不得不支棱起来。
……
嬴政站在高台上,俯瞰着缩小到让心中生出豪气的风景。
蒙恬则站在他斜后侧,静静地守望着他的背影。
风一阵又一阵吹过,但登上高台,身体还没有冷下,散发着暖洋洋的热意。
“人生短暂,又渺小。”嬴政说。
他问:“须臾就要度过一生,死亡之后会是什么样呢?”
蒙恬沉默。
他不知道为什么陛下会突然想到这个话题,可能人就是会偶尔文艺一把,但他知道这话好像是在问自己。
他向前进一步,说:“秦国会像建筑的垒土一样,不断增高。”
我们大可以放心后辈。
嬴政没有回答,但是转身向他走来。
别人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
嬴政说:“昌……对人总是好心。”
蒙恬选择沉默。
他总不能附和说:啊对对对,太子就是太容易心软了。
嬴政面容沉凝:“我担心我离世之后,他会被别人伤害。如果有什么办法能够避免这些事情发生就好了。”
蒙恬:……
他的直觉告诉他,“避免”不是在避免死亡,而是避免死亡之后无法帮助太子。
蒙恬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陛下,不是我说你,你在想什么?
你都离世了你还想怎么帮啊?你当他是需要父母保护的三
岁小孩吗?要不你看看那些被他杀掉的人呢?
蒙恬把走歪的思路拉回来:
不对,也许……这是在向我托孤?
蒙恬正要感动地表达忠心,却见嬴政迈步离开,还道:“冷了,下次该多穿些。”
蒙恬:。
没有让我回应……不是向我托孤。所以我一开始的思路是不是没想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