业由 作品

第683章 来如飞鸟

扶苏感到担忧,但身旁有小老弟在,他作为一个自动升格的可靠长辈,不能把心里的烦躁表现出来。

他一阵看着天空,一阵看着远处的树林,又看骑马转圈的卫卒,看弯腰上弦的弩手。

还有那个不知道在做什么的弟弟,带着大鹏溜达,片刻后停下,看上去是在低头数箭。

扶苏越烦躁就越沉默。

其实在场没有几个是心情平静的。

与扶苏相反的是,胡亥心里起伏越大,话变得越多。

他见大家都在沉默寡言,微抬下巴,道:“你们就看着吧,我二兄可厉害了。”

他巴拉巴拉地说个不停:“你们也都知道的,我二兄很擅长骑射的,对吧?”

胡亥抬头看大哥,想找一个可以和自己一唱一和的捧哏。

扶苏点头,道:“嗯。”

用赵昌的话说,作为一个总是躲在后面盘算的人,他喜欢远程带来的先手优势。

比起拳拳到肉的近战,手长的弓与弩更能给他带来安全感。在内心有所偏向之下,也在这上面投入了更多精力。

况且,秦国祖上本来就是“游牧民族”,以养马起家,对于弓箭射猎的本领一向有要求。

即便是看上去最儒雅的扶苏,那也是一手剑一手弓,能把人打得嗷嗷叫唤。

但比起某个喜欢“鬼鬼祟祟”放箭的人,扶苏更偏爱用剑近战。

近战砍刺就是一个字,爽。

“看吧,我们家的都知道。”胡亥讲话开始变得像说书,应该是因为在看摊的时候听多了故事,他也带上起伏的语气,“之前考核的时候,你们是没见过呀,我二兄骑马去射那些晃来晃去的水囊……

“我一眨眼,pia地一下,就中了,再一眨眼,又pia地一下,又中了,就这样piapiapia地爆,特别好看。”

胡亥讲着,开始走歪:“下次可以在水囊里放彩色的水,这样爆起来更好看。”

韩信:。

“还有吗?”他想听更多,不得不自己打破沉默,出声扯回话题。

别彩水了,我要听正经的内容。

“当然有啊。”面对暗藏无语的眼神,胡亥先辩解一句,“其实彩色的水不是我的建议,是四兄说的。”

但我觉得这是个绝妙的建议。

“四兄说,二兄的骑射是彩彩的艺术。艺术就是要有更多颜色!”胡亥说得乱七八糟的,但是这样的语无伦次,反而真正表现出了当时老四的内心感受。

老四在旁观完之后,当场灵感爆发,连之后的考核都发挥超常。

结束考核,晚上更是一夜没睡,通宵画了整晚。

今天一早被迫从灵感状态中退出来赶到上林,他困得要死。但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又不能过分摆烂,只好随大流进猎场。

带着俩侍卫,还有软枕与两条厚毛毯,找了一棵三人都没法合抱的古木,爬到粗枝上。

老四裹紧毯子,开始睡觉。

从早睡到晚。

侍卫则从怀里拿出极硬的肉干和水,在树下坐着守着,边吃边小声唠嗑,聊得酣畅淋漓。

胡亥刚说两句就又跑题,不经意地询问:“对了,我二兄认识你?”

你俩啥时候认识的?他还向别人夸过你?这咋回事啊?

根据短暂的相处经验判断,韩信有理由相信这句话没有那么不经意,点头回答:“是的。”

胡亥:……

就这样吗?再多解释几句啊!

真是八棍子打不出一个屁。

“不要说话了。”扶苏的目光凝聚在远处的树林上空,“有鸟在飞起。开始了。”

胡亥与韩信也看过去。

王翦很久没有做这种最基础的工作了,即便是没事自己打猎玩,他也是弓箭狩猎的那一个。这让他想起很久以前。

王老爷子在美滋滋地回忆过去。

自己年少时藏在林中,与家中父祖打配合捕猎的样子。

眼前就像蒙上了一层暖黄的回忆滤镜。

再恍惚已不是少年。

曾经的身侧之人早已入土,连自己也到了要入土的时候。

王翦看着不远处的鹿群,夕阳在它们身上笼罩着橙红的霞光。他想,原来刚才的黄色不是幻觉。

他聚精会神,心想,差不多了。

旁边蹲坐的猎犬牢记指令,蓄势待发。身边的卫卒也被他分成两队,负责和猎犬配合。

“去。”王翦认为自己给外留出了足够的余地。他也不能等待太久,不然等到风向变动会把自己的气味送到鹿的身边。

轻轻的一声命令,带来的影响却没有那么轻。

经受过良好训练的犬只,不动时沉稳,一动便如同离弦的箭,飞射而出。

爪心重重踏过地面,伴随的是厉声的吼叫:“嗬汪!汪汪汪!”

身躯就像黑铁箭镞撕破空气,肌腱弹簧一般收束反

弹,四肢张合间,骤然远离。

露出凶狠的獠牙宛如森森白骨,喉咙间滚动着闷雷,传出逼迫的吼声。

黄昏出没的鹿群乍然一惊,竖起的尖耳颤动。

眼瞳还没有定位到捕猎者的位置,身体就惊慌奔跑逃散。

后蹄扬起残叶,尾巴乱颤,掠过枯枝。

围堵并不是扑上去撕咬,虎云它们雷声大雨点小,按照从前训练的内容,在奔跑中不断用吠叫恐吓。

“汪汪汪!吼汪!”

鹿群的逃窜在土地上转眼印下无数蹄印。

犬吠声、奔跑声,刹那间打破了树林的寂静。

顿时惊起许多飞鸟,雀、鸦、鸫、鸮、鸠……齐齐振翼而出。

树冠仿佛都被吼声震颤,婆娑落下叶片。

老四猛然惊醒。

失神看着上方,片刻后眼神聚焦,拿走落到脸上的一片叶子,坐起身。

梦见昨天的考试,梦见大哥弹琴弹琴弹琴弹个没完,很快就是二哥……

他问树下的侍卫:“出什么事了?”

侍卫回道:“远处似乎有人带了猎犬捕猎。”

老四看天色已晚,说:“知道了,我们准备回去吧。”

睡累了。待会就说忙活一天,倒霉催的什么猎物也没碰到。

林中的另一方。

井早就解开牵引绳,与身边的卫卒拔出剑,兼职辅助控制鹿群,弥补狗子们间隙露出的破绽。

见到鹿的奔跑,听到犬吠的声音,井道:

“金曳!雪!”

小金对身后的小弟严厉地“汪!”了一声。

意为:跟着我!

小雪也“汪”地回答。

冲出的两只白犬在林中甚是吸睛。

白色猎犬比较罕见,平常可以用于雪地的环境。

但因为显眼且毛发易脏,在普通狩猎中较少使用。

小金没有受过多少专业的练习,它的智商足以弥补这一点。

小雪虽然不太聪明,但它不需要思考太多,只要跟着老大学就够了。

两道白光,像闪烁着寒芒的利剑,一头扎进鹿群中间。

相似的吼叫也在这里响起:“汪!吼汪汪汪!”

它们身边的鹿群顷刻再惊,分散向两边逃去,退避远离这凶猛的天敌。

原本疏散的鹿,东面与南面有犬声压迫,现在中间又出现捕猎者,很快就跟随本能变为两群。

一群要面对三方的围追堵截,另一群却逐渐向北成功逃脱。

小金不断折返,头只对着南方的这一半鹿群吼叫,把它们向南压缩。小雪有模有样地学着,跟在它后面奔跑折返。

逐渐与负责东面的虎云两犬接头。

从西北角斜入的两只白犬,成功地将自己奔跑的路径变为东西横向的直线。

南部被分割出的鹿群也成功地面对三方的犬声。

井手臂指南示意方向,大声说:“金!向南!”

这里还是太偏北了,如果保持这个方向直线离林,鹿群会错过林外的埋伏圈。

“汪!”一声应答。

小金也记着主人所在的大致方位,它在有意识地将鹿群继续南压。

它的轨迹呈“之”字型,驱赶时每东西折返一次,都比上一次更偏南一点。

“吼!汪!汪汪!”白光在林间来回穿梭,不断逼退想要离群逃窜的鹿。

此时的它看不出任何乖巧,鼻息滚烫,露出尖锐的利牙。

“嗬汪!”

向南。

再向南。

直到大体将鹿群逃离的方向对准。

林外的卫卒也在判断树林内传出声音的方位。

他们在随时准备着,根据判断及时调整自己等人围伏的位置。

要不要再往南一点?

还是再往北挪十几步?

万一里面的队友有偏离,自己在外能够进行补救,让接力完成对接。

配合需要双方的努力。

多重保险下来,才能保证计划完美达成。

逃窜的蹄声越来越明显,在外的人隐约能够看见晃动的枝丫,和鹿群奔跑的、起伏的身影。

它们冲出树林,踏入灌木从中。

身后的犬吠声不停,它们继续迈蹄前奔。

如果不是手边没有合适的挖掘工具,赵昌怎么说也要在外面挖一条浅坑,让鹿冲出来就一脚踩空。

感受一下什么叫鹿失前蹄、追尾事故。

宽阔的平原近在眼前,夕阳仿佛曙光。

但迎接它们的却不是自由,而是利箭。

早就准备好的弓弩齐齐射出。

登时就有鹿中箭倒地,它们惊慌失措地想要再折回头,后面却又响起凶狠的吼声。

提醒它们身后也不是生路。

鹿不再像刚才一样聚成一团,一股脑地往西前进

,而是开始四处乱窜。

弓手骑着马匹冲上来围堵,弩手在旁,弯身再上弦。

骑马的这几人虽然之前是弓箭队的队友,但是没有专门钻研过骑战,在马背上的配合不是很默契。

偶有几头鹿抓住缝隙。

逃出生天。

并没有。

赵昌搭弓,他要先解决这些落单的。

那些原本的队友配合得就不够好,更别说再让他也冲进去增加变数。

所以赵昌让他们负责围圈,自己不进去瞎掺和。连猎犬也不怎么往群体附近跑,省得被马匹误伤踩踏。

他给自己的定位则是机动的查漏补缺位置。

猎犬也出来追逐落单的鹿。

赵昌早将缰绳缠绕在左臂的肘部,左腿屈膝抵住马颈,右腿自然下垂,身体重心略微右倾,腾出给左手控弓的空间。

他对大鹏说:“你尽管跑,我会配合你。”

骑射的动态瞄准不是随时可以射箭,最佳的击发点是马匹四蹄离地时腾空的一瞬间。

这时的马体相对平稳。

顶尖的骑射手能够预判捕捉这一瞬间,同步放箭,使箭矢获得额外的初速。

小马哥知道他的目标是什么,它也通过对方腰部的扭转,感受到应该微调的方向。

于是紧盯着前方的鹿追逐。

“踏”“踏”“踏”“踏”。

一起一伏,一起一伏,赵昌将射击的节奏融入马匹的呼吸之中。

看着眼前的目标,通过马鞍的震动频率预判马匹的下一步动作。

马蹄踏下,引弓。

蹄尖抬起,弓满。

身躯跃空,放箭。

马蹄落地,收弓。

一弓开合,丝滑如流水。

眨眼飞箭撕开晚霞,闷响破开皮毛。

深褐色脖颈上箭杆颤动,将迸溅的血珠甩入阳光。

弓弦嗡鸣未散。

这位在包围圈外游走的猎手,一人一马不断奔驰。

射出疾箭,几乎箭箭未曾落空。

在呼吸中共鸣合拍。

“嗖”。

“嗖”。

“嗖”。

蒙蔚远望着,说:“大鹏很开心。”

虽然他看不清楚表情,但他能从奔跑的姿势、马尾甩动的弧度中感受到这些。

大鹏:这种感觉……这种感觉……

它分不太清什么叫做完美的配合。

但是这种在起伏之中,骑者与马匹保持同一节拍的感觉……

真的太美妙了!

美妙到它根本无法形容,只是觉得特别兴奋。

想要跑快一点,再跑快一点。

没有人回答蒙蔚的话,蒙蔚也只是小声说一句而已,他忙着观看,同样没有心思再发言,眼瞳不由自主地就聚焦在远方的其中一人身上。

就像看着夜空中最亮的那颗星星。

贪婪的目光想要把星星上所有的光芒都纳入眼中。

他们大概明白为什么刚才胡亥会说那样的话了。

协调、自然、共生,在同一韵律节奏之中,腾跃的马蹄,张开的弓弦,呼应着、合拍着,仿佛在演奏无声的交响曲。

不是艺术,胜似艺术。

让观者的心如同弓弦一样颤动。

灼目吸引着视线。

像是将血肉之躯锻造成了精密的发射仪器,感受到了“弓马即生命”的灵魂震颤。

来如飞鸟,去如绝弦。

赵昌扫视周围,觉得其他人的效率实在太低,便抽出四支箭,一同夹于持弓手的虎口与弓弝之间。

第一箭,满弓瞄准。

在弓弦回弹的瞬间,拇指快速勾取新箭。

之后几箭半弓快放。

一弹一勾一放。

一箭一箭一箭。

“嗖”“嗖”“嗖”,以速度弥补精度,连环速射,覆盖射击。

倒下的鹿还在挣扎,身旁冲上去补刀的步兵,帮忙收割战果。

时而单箭,时而多箭速射。

箭筒很快空荡。

赵昌再拿箭,摸了个空,一愣。

他控制着小马哥停下,看队友们还有充足的箭矢,心中思考要不要冲上去把箭抢来一用。

但是感受到肩臂的微涩,最终还是熄了这个念头。

仍旧存活的鹿只剩零星几头,不用他再继续控场了。

大鹏扭头看他,又回头,原地踏了踏蹄子,只觉得快乐的时光真是短暂。

它其实还没有跑够,也没有享受够。

空中划过仍旧在惊吓之中的飞鸟,尚未归林栖息。

随着地面逐渐寂静,它们的鸣叫就变得越发明显。

赵昌抬头仰望。

还有一只雕在趁着这个机会攻击自己猎物,被抓弄的乌鸦应激脱羽。

羽毛缓缓落下。

赵昌想要伸手去抓,又担心扰起的乱流拂开羽毛,于是摊开手掌,慢慢向前伸出,看着它落在掌心。

漆黑的尾羽光滑油亮,他捏起根部,对准夕阳。

火红的霞光透过黑羽的缝隙,将轮廓也染上一圈红色。

“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