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邦不想出去说服,他觉得自己手上的筹码不够,有些事情外人也没法说通,只能自己想通。
“这种事情,我不好参与啊……要站在父祖的对立面,他会感到为难与颓丧是正常的。”刘邦道。
李智也惆怅叹气:“你说不通,我也说不通。”
他也没想到明明之前项籍已经当面和项荣分道扬镳了,为什么现在小项与人远程碰面后,又变得纠结起来。
难道这就是年轻一辈不可捉摸的内心吗?
不就是反过来和自己爹当敌人吗?这难道很难做到吗?
李智扪心自问,如果有政治需要,要牺牲掉老李的话……
虽然会有点心痛,但是并不是难以抉择。
考虑到他们的父子关系,他会给老李留点体面的,最好能把人漂漂亮亮地风光大葬。
坟墓也要修得漂漂亮亮的。
“你去尝试一下,我觉得还有扭转的希望。”刘邦说出他的理由,“你与他相处的时间更长,是你太看轻你对他的影响了。”
他不是劝李智把人做通思想工作,是劝李智去增加筹码,把人往这里拽一拽。
靠着他们俩那亦师亦友的交情,至少可以影响到小项内心的天平。
稍微再倾斜一下,就能让他慢慢做出选择。
“是这样吗?”李智沉思。
刘邦道:“你看他纠结了这么些天,仍然没能做出选择。再放任下去,你不去试一试拦住的话,最后他不会走向你我希望的方向。”
他认为项籍犹豫的时间太久了,好像心里还有别的因素在起作用。
原本他以为小项可以自己想通,但是照现在这样看,再不插手的话,就要来不及了。
说不定哪天一睁眼,就发现钻牛角尖的项籍给大家留下一封告别信,半夜打包行李跑到不知道哪里去,无法寻觅到踪迹。
等再重逢就成了敌人。
“……我得想一想要怎么说,你有什么建议吗?”李智严阵以待。
他们俩在背后悄悄摸摸地接头讨论。
项籍在外面迷茫地游荡。
他不知道自己在徘徊什么。
回想起到达大末县的这段时间,自己几乎什么都没有做。
所以时间过得也很快,度过了许多无意义的日夜,一眨眼就到了现在。
他记得自己和令尹的初见,也记得发现间谍身份后被强行扣留,最后与人离开郢都,记得一路上的东躲西藏,记得南下奔赴越地……他记得许许多多的经历。
但是到达大末县,这段时间回忆起来,没有清晰的事件能够提供过去的锚点。
像从长河里捞一把水,全都顺着指缝流下,手掌上只缀着几颗水珠,也很快干涸蒸发,空空如也。
项籍跳过无法回忆的无效内容,继续向前追溯。
他想起来还没有抵达大末的时候,自己明明还很有激情。
路上和他们一起到处查探情报,为东越做准备。
还远远见到了令尹的前未婚妻,虽然一见面就被带着想去把人杀了。
但是离得太远,没能杀成功。
失败之后,令尹就跑去县令那里,要县令准备通缉。
最损的是,他还要求县令在通缉令上面加上一句:可能会作男装出现。
当时李智振振有词,说得像是在为安保系统填补漏洞,充满了正义。
“你我都是钻过这个空子的。通缉为男就不能是女了吗?通缉为女就不能是男了吗?搜捕、举报的人实在太容易因此疏忽。
“我走过的路当然要把它堵上,别人不能再走。”
项籍:……这句话才是重点吧。
“抓不到的。扩大男女之后,范围就太大了。”项籍提醒说。
“无所谓,恶心她一下也可以。”
项籍:……其实这才是你的目的吧。
太阳逐渐西沉,他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只是离原来歇脚的地方越来越远。
回想起当时的对话,项籍忍不住露出笑。
意识到自己在笑之后,他就缓缓收回了笑容。
项籍背着手,沉默地在土路上行走。
如果要说项籍失去动力,还得是在筹备的时候听说粮草被抢走后,他冲出去找事,想抓住,看到底是什么反动分子敢劫自己的粮。
他想:天下只有我劫别人的道理,没有别人劫我的。
最后找到了一些越人,还有自己眼熟的人。
项氏的人。
那时他才在恍惚中想起,自己在忙碌奔波的时候将什么事情抛在了脑后。
是刻意被自己遗忘的,可能面对的敌人。
可能面对,但不想面对的敌人。
——抢我的粮,就该死。
可他像没有发现一样,把他们放走了。
“唉……”
他可以痛骂地远离,也可以追杀其余
的楚人,但难以对曾经的家人痛下杀手。
项籍突然想:宣誓的对立和真正的对立之间,居然隔了这么远。
我在做什么呢?
我真的要把他们当成敌人吗?非这样不可吗?
但和其他氏族合作、苟且是不对的啊,楚国就是因此败亡的。
我在做什么呢?
可是除了这条路,父亲他们还有别的路可以走吗?
我想要将楚人的败类铲除,是我在欺骗自己吗?
会为此得利的到底是谁呢?
是秦吗?是秦吧。
那我在做什么?
我在为什么做事?
是我自己吗?还是得利的秦国?还是楚?
项籍想不通,他不想再去思考这些,只想出去大杀特杀,跑到战场上,把心中的不快乐发泄出去。
杀一杀,或许就能想通了。
可是偏偏,背后有项氏的人在。
项籍甚至都没法欺骗自己,没法无视他们跑出去作战。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被什么东西绊住了。只是身边好像有无形的蛛网,一道又一道将四肢全部缠住。
黏连、坚韧,将挣扎的力量全都用暗劲化解,无法挣脱。
让他提不起劲。
项籍不明白。在他仅有的人生长度中,实在没有面临过如此艰难的真正抉择。
他觉得累得慌。
累了。于是停留在原地,对前与后都视而不见。
每天除了吃吃喝喝就是躺在院子里看天,不知道想些什么。
不听战报,也不看进出的人。
望着太阳东升西落,一日又一日过去。
又是一次夕阳落山。
项籍远眺着清晰的景象,静静地站立一会儿,回头返程。
漫步回到驻点,一路上仍然是那么安静,没有人和他搭话,他也不和任何人对话。
冷着脸走进院门。
“籍,我们应该谈谈。”李智早就等着他回来,出现在他面前。
项籍打量他片刻,点头:“嗯。”
低落地前进,走入准备好的会谈环境里。竟然还有一个老刘在角落坐着。
“你怎么也在这儿?”项籍不太欢迎他。
本来还以为是自己和令尹两人谈心,居然还有别的人在。
刘邦打哈哈:“哎呀,我担心你们俩谈出事么,不用理我,就当我不存在吧。”
他把自己当成一个旁观的刹车片。一旦发觉走向不对,就出言打断对话,或者是和稀泥。
省得让进度条反向冲刺。
项籍懒得争执,也就默认了。最近这段时间他说话的次数与字数都变少了,俨然像是被韩信上身,一整个就是沉默寡言的化身。
谈话的主力落座。
“籍,我知道你在纠结。”李智开口。
项籍没有说话。他心里有疙瘩,大家都知道,不需要他回应。
李智一脸严肃,超级直白地邀请:“我觉得你还是该再和我回咸阳看看,看过之后你就能知道该怎么做了,你也不会再纠结了。”
刘邦:……?
这不对呀,咱俩商量好的不是这话呀!这邀请的话不是应该结尾时用吗?
你怎么放在开头说了!
刘邦少见地以指挥官的角度感受一把李智这个手下的不可预测性。
心中相当无力又抓马。
一句话就让先前的作战计划全部作废。
有这样一个不走寻常路的下属,那太子每天过的到底是什么水深火热的日子啊?!
项籍的表情原本就不怎么样,现在看起来更黑更冷。
刘邦暗自握拳,想:不能这么说啊!这样自顾自的话语,像命令一样教他做事,根本没有办法起到真正的效用,只会让他心里更不舒服啊。
果不其然,项籍的声音极尽讽刺,带着浓浓的恶意与鄙夷,问题尖锐:“呵呵呵呵,你是以什么身份对我说这种话的?”
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对我来说算什么?你什么都不……
“人。”李智面无表情吐出一字。
剑拔弩张的气氛突然凝滞。
刘邦原本还在想,项籍说的这话,语气、表情太过分了,实在不行自己就出来打圆场。
谁知道他见到李智好像对那句话语中满溢的恶意与轻蔑毫无反应。
还给出突兀的、出乎意料的答案。
——你是以什么身份对我说这种话的?
——人。
片刻寂静的室内爆出一声大笑。
“哈哈哈哈!不好意思哈哈哈哈我出去一下哈哈哈哈哈……”被狠狠戳到笑点的刘邦要笑厥过去了,一手捂嘴一手捧腹,连忙撤退。
边撤边笑。
他迅速远离现场,笑声在外面回荡,透过门缝、窗户缝挤进室内,没有停下的意思。
灯具旁、桌案上、草席上,仿佛都挤满了刘邦的“哈哈哈哈”,硕大的、无形的字体在心里是如此显眼。
吵到眼睛了。
项籍脸色还是那样冰冷,只是嘴角忍不住抽抽,冷酷无情的面具在逐渐崩塌。
“你什么意思?你想说我不是人?”在外面笑声的衬托下,项籍这时候的冷酷莫名显得色厉内荏。
你回答“人”是几个意思?你是人?那我们这次聊天算什么?
算人类代表与非人代表的谈话吗!
令尹你可恶!!
李智像被污蔑了清白一样:“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明明是你自己这样理解歪的!关我什么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