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籍怒目而视。
只不过在这时候怒得没有什么威慑力。
对面坐着的又是一个看上去神经大条的人。
导致他的恼怒像在唱独角戏。
“籍，如果你担心自己不是人的话，我觉得这不是个问题。”李智似乎也要被带歪话题走向。
“我没有担心！”项籍的语气还炸炸的，但是至少比刚才那样阴阳怪气要好。
事实上，在李智给出“人”的回答后，项籍无法察觉的内心深处是松了一口气的。
因为他也知道自己说的话有些过分了。如果对面就此被激起怒火，他当然不会服软，会硬是杠下去，直到把两人的交情搞崩。
但李智没有愤怒，直接给他泼了一盆冰雪碧，在被吐槽“盆里怎么是雪碧啊！！”的同时，也让他降温回到了正常状态。
最为重要的一点是。
因为这时候泼“冷水”是一个错误。
在项籍即将开始无差别攻击时，只要是常态范围内的回答，都是错误的回答。
不管答什么都不对。
你是以什么身份对我说这种话的？
说“秦人”。
这就直接把两人的关系放到了对立面，恐怕会受到更加恶意满满的，“呵呵，你也知道自己是秦人？那我们就没得谈了。”
说“楚人”。
同样会激起更大的怒火，“你是楚人？你把楚国搞没了，你还大言不惭说自己是楚人？”
说“好友”。
项籍这死犟的脾气，愤怒上头的时候才不管别的，再加上和李智学来的毒舌，“笑死，不要给自己脸上贴金了，我什么时候承认过你是我的好友？”
说“令尹”。
这就更不好弄了，“让楚国覆灭的间谍也是令尹吗？你怎么好意思说出来的！”
那一瞬间李智似乎把许多回答都过了一遍。
从国别上、从交情上、从职位上……以项籍的翻脸不认账程度，不管和他讲什么，都能被他挑出刺来。
心中不断地有迷你李智提出选项、被否决，提出选项、被否决。
提选项、被否，提选项、被否……一个叉、两个叉、三个叉，“砰”“砰”“砰”“砰”全都冒出来，脑海中都是密密麻麻的叉。
又似乎什么都没想。
“人。”他听到自己说。
于是听到旁边有人在大笑，看到对面的人眼皮绷紧，内里藏着错愕。
迷之一手，下在从没有被预估到的棋盘外。
让对手风中凌乱。
顺利把局势打破。
节奏，从现在开始握在自己手里。
刘邦笑够了，就没有再进去，省得打断这种气氛。
他站在外面，旁听屋内的谈话。
听了两句，老刘无语了。
里面没有在谈论什么正经事，而是两个幼儿园小孩一直在翻来覆去地争论“你说我不是人！”“胡说我根本没有这么讲！”
刘邦摇头：两个人加起来五岁，不能再多了。
籍真是被带歪得厉害，恐怕都忘了今天原本想说的话。
在战场上切忌让对手把握自己的节奏与动向，但很显然，在战场之外，在关系更好的人面前，项籍没能养成这种警惕的习惯。
刘邦又想想李智：或许，这也是他厉害的地方。
像常人一样的隐忍、阴谋、欺骗，这是套上的面具伪装。混乱与无序，才是更接近他本质的特点。
擅长将对方的有序打破，归为无序……
一想李智，刘邦就想起刚才那一本正经的一声“人”，又要发笑，这回可算忍住了。
他继续竖着耳朵听室内传来的交谈声，还在进行那似乎永无止境的小学鸡吵架。
翻来覆去，翻来覆去。
直到李智敲下结束的开头。
“鸡和鸿雁是不能生出小鸡小雁的！你想要证明你是人，那就看以后你能不能和人生出小孩！”
“我为什么要证明我是人啊！我根本就是人！”项籍硬声说。
“那你刚才还说你不是人。”
“我根本就没有这么说！我只是说我和普通人不太一样而已。”
“算了，这个问题还是等到你生小孩的时候再讨论吧。我会给小侄包点礼物的。”
“哈？等到那时候根本就没有讨论的必要了吧！如果我能生孩子，那我就是人啊！”项籍拍案。
刘邦在外面憋笑：你这思路完全就是被带歪到天际了啊。
他低头又无声笑了好久。
再回神的时候，里面的谈话画风终于变得正经起来。
李智再次提出邀请：“你所纠结的内容会在咸阳得到答案，上一次没有停留太久，这一次再陪我到咸阳去看一圈吧。”
“……我去了还能出来吗？”项籍问。
“会如愿的。我以性命担保。”李智郑
重道。
良久的沉默。
“我知道了……让我再想一下吧。”
“待会记得给我答复。”
“嗯。”
刘邦听到大门传来开合的吱呀声。
项籍走出来，没有和他打招呼，又步入黑夜，向外走去，想要借只有一个人的安静环境，仔细思索。
刘邦看着他走远。
再过一阵，听到后面又传来轻轻的脚步，他知道这是李智。
“看来咸阳又发生新的变化了啊。”刘邦感叹。
不然为什么劝说只要去咸阳看看就能找到答案。
李智坦然：“我不知道啊。”
刘邦扭头：？
“……那你刚才？”
“哦，我瞎说的，等他到了咸阳，我就请公子出马。”李智还是很坦然，“公子一定能把人彻底说通的。”
李智点出了向上管理的技能。
把压力往上甩，现在心里相当轻松。
刘邦：……
服了你了。
“以你我的关系都没法让籍甘心留下……”
刘邦和项籍，如果有称号的话，现在挂在他们头顶的是“偶尔犯冲的忘年交”，在许多问题上他俩谈不来。
“因为他在意的不是交情，是他自己。”李智不想为难自己，“如何看清一个人的真正内心……这对我来说是个难题。”
他只会把别人的内心搅得一团乱。
刘邦问：“如果还是说服不了呢？”
李智蓦地笑了一下，看向前方的黑夜：“进了咸阳就别想走了。”
无法说服，那当然是杀了他。放一个即将长成的劲敌离开，当我傻吗？
“你还说拿性命担保呢。”刘邦对这个答案倒没什么意外。
但他刚才有一瞬间会以为，这话的意思是：如果项籍想离开咸阳，李智会拼了命地送他离开。
恐怕小项也是这么以为的。
“我的命又不值钱。”李智摆摆手。
“等籍死了，我会向公子请命自裁的。”
说了拿性命担保就是拿性命担保。一命换一命，这样也不算我食言吧？
刘邦没说话，过了一会，道：“希望能成功吧。我不是很想接连失去两个友人。”
“我也希望能成功。”李智捂心，“不然公子会为我的离世而愧疚的。”
这句话逻辑在于：没能说服项籍，所以间接导致李智死亡，于是会愧疚“我为什么没能说服他？如果我说服了他，李智就不会死了。”
刘邦：你不想自己，不想项籍，还在这担心他愧疚……你这脑回路……算了。
“你还真是有信心啊。”
“我对他没有信心，那谁对他有信心呢？”李智也不是完全把压力往上扔，“但在去咸阳之前，我们再尽力试一试吧。”
“我不行，他最近看我不顺眼。”刘邦同样很有自知之明。
“……没办法，谁让你带兵反击了他的家人。”
刘邦老神在在：“这也不能怪我啊。许他们来，还不许我反击吗？”
“当时听到这消息的时候，真怕籍会跑过来一拳把你打飞，让我痛失友人。”李智说。
刘·差点变成流星·邦：。
“不至于不至于，他还不至于昏头到这种程度。”老刘感觉自己的胸口一阵幻痛，好像已经挨了小项的重拳。
李智点头，又说：“唉……但我也该考虑一下死之后的事情了。”
说完他们就不再对话，而是各自沉思着。
两人就这样看着天上的星星，耳边时不时有风吹过。
再过好长一段时间，项籍才走回来，重新出现在面前。
他还没有开口给出回答。
李智就先问：“籍呀，你考虑过将来要把陵墓放在哪里吗？”
“我为什么要考虑这个？”项籍反问。
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好不好？我怎么可能会考虑死的事情？
“我想要预约一个位置。”李智道。
项籍：“啊？”
“我年纪比你大，肯定会走在你前面。”李智语重心长地解释，“以后你在选择陵墓的时候能不能做我墓地的邻居？”
项籍：“啊？”
“几百年之后，说不定就没人来祭拜我了。但我觉得你会有，咱们的陵墓离得近点，我可以串门去吃你的祭品。”
项籍：“啊？”
打死项籍也没想到还有这种走向。
刘邦又要笑厥过去了，原来刚才说的想一想死后的事情，居然是在想这种东西吗？
他心里还觉得这个想法挺有道理，可以参考一下。
“你不会连这点吃的都不舍得分我吧？”李智眼中写满了对小气鬼的怀疑。
“怎么可能！我是那么吝啬的人吗！”
项籍要气毛了：“你喜欢吃什么，告
诉我，我好留遗言，让他们以后知道给我送什么。到时候你再串门来拿。”
好笑，有什么不舍得分的。你要什么有什么，保管让你吃到撑。话说死之后还能再撑死吗？
“行。我要新的、不一样的东西，多来点当世的新品，别照着什么旧规矩来，多送些没见过的食物，让他们勇于创新啊。”李智不客气地提要求。
项籍：……
“像是这种牛羊犬啊，年年祭祀都一个样，都吃腻了。死之后，如果每年都来给我祭拜这个的话，我会觉得还不如……还不如不要死了呢！简直是折磨！籍，千万不要老一套啊。”李智沉痛地说。
“哦哦，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