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邦没见过他,但见过熊升。
半路入队的时候,好歹还帮楚王逃过一段时间。
仔细看,两人眉眼上有相似的地方。只不过熊升的个性较为温吞。
“这……有些难……”刘邦说。
如果无诸投降了,那当然就不能随便杀掉。即便不投降,自己待在别人的大本营,把人家老大杀了,还能跑掉吗?
到底谁能跑得了啊?项籍来都得掂量掂量。
身处陌生的深山,能成功逃脱的路远之又远,周围还没有足够的伙伴。
刘邦倒是想解释两句,把这种不切实际的念头打消。
但熊适听到否定的回答就没有聊天的欲望了,轻声一句:“我知道了。你走吧。”
说完进入自闭模式,拒绝与外人交流。
刘邦看他这样,又不好语重心长地讲自己的难处,后面还有其他人在,说多了容易引起注意。
也只好告辞。
他心里宽慰自己:至少今天见到人,发现他过得还不错。
刘邦自我说服的本事一向很高,恢复正常心态后,他专心琢磨接下来要如何应对无诸。
但在回去的路上,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怪了……怪了……”
刘邦去找到伏夏,问:“你是如何向小公子介绍的我?只是说我是一个郢都人吗?”
“是。”伏夏点头,“我说自己遇难后遇到了您,您慷慨地帮助了我,聊过之后我发现您是郢都人。”
熊适身边有外人在,无缘无故就把其他人请离,制造私密的聊天环境,这很可疑。
伏夏没法一对一聊天,当然也不可能众目睽睽之下说:我带回来的是敌军,进来搞事的。
“这样说过之后他就想要见我了吗?”刘邦继续问。
那他从哪知道我的来意?又怎么会问出那样的话?靠猜测吗?
伏夏不解他的疑虑到底是什么,回答道:“是的。是出现什么问题了吗?”
“没有,只是小公子与我谈论的时候说出了一些让我惊讶的事情,所以我忍不住想向你了解。”刘邦说明原因,“你认为他是一个聪慧的人吗?”
“他喜爱阅读,肯定是一个聪慧的人。”伏夏道。
刘邦点点头。
你和他说了那么几句话,他就询问我是专门为他来的还是为无诸来的。
是因为从你身上感受到蹊跷了吗?
难道是由于你在言谈中主动提及我,根据这一点,他察觉到问题的?
要知道现在在外界主流人士的眼中,他是踪迹不明生死不明的状态,他又怎么能猜测我是专门为他而来?
甚至还认为我有可能会帮助他杀了无诸。他身边还有什么可以用作线索,让他得出相似的推论?
他有发觉我和无诸是敌对关系吗?直接在我面前表明他对无诸的敌意,竟然也不怕我向外言说。
我是不是不该想这么多?也许这就是个意外呢?
不对,或许在我面前表现出对无诸的厌恶,是一个少年人冲动的体现,但再前面的那一句问话绝对不是用冲动就能够解释的。
哎,有趣。
刘邦回忆起自己接触过的熊升,再想一想听过的熊午事迹,不禁冒出一个念头:
他们这一脉的智商是不是都点在这一个人身上了?
咳咳,冒犯了冒犯了,他们那二位是大智若愚。
刘邦及时收回自己攻击性逐渐增强的想法,发觉这次行程或许还有惊喜在等着自己。
——
咸阳。
眼看越地的战事在按序推进,很快就能收尾。
赵昌最近在纠结应该怎么去设置东越的官吏队伍。
越地原本不走郡县制,内里由大大小小的百越部族组成,没有被划分成规制的一县两县。
就算将来内置县,想要新定县令,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人选。
没有经过历练,向环境艰苦且风俗异于中原的地方丢去新县令,赵昌怕他们压不住。
但把厉害的老手扔过去当普通县令……这很让人亏心啊,这么做,以后可能都没有人愿意认真做事了。
功劳攒够了,不往好地方调,净放到犄角旮旯的边境去发挥生命的余热。
那攒功劳是图什么呢?图这种艰苦的生活?这攒的是功劳吗?真的不是罪名吗?
程数好歹在官职待遇上跃迁,但往下,如果要设置下属,不能全放新人,也不好单纯地平调优秀骨干。
而且想让部族的松散集合直接改成县制,又真的能行得通吗?
赵昌边纠结边写,揣着想法,去和老爹聊天。
见面之后,嬴政还没有听他想说什么,就用一种做了很久心理准备的语气,像大难临头一般淡定,道:“你来了,那就跟我来。”
赵昌:?
他心里似有所悟,知道这是要谈什么了。
嬴政留出来一对一谈话的空间,百般沉默,道:“我看待自己……”
……说不出口啊。
向外说出自己对自己的解剖分析,很别扭。
赵昌等了几秒,等来的仍旧是沉默,体贴地说:“您其实不需要直接告诉我答案。对于我的疑问,只要您内心有所了解就足够了。”
“我怎么就不能告诉你答案?我当然能。”嬴政道。
赵昌一脸“那你说吧”的表情。
嬴政:……
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啧,还是说不出口。
赵昌看他一副特别想说但是又不太想说的样子,道:“不如您笼统一点,只告诉我一句话,没有必要精确到每一方面。您知道我当时想要询问的核心答案是什么吗?”
“知道。”
如果只说一句话,嬴政找到了开口的方法:“你想说,我有好的方面……就是我的……长处。”
他的表达颇有一种“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的感觉。
但赵昌点头,笑:“是的。”
他就知道,对方可以明白。
“即便我没有现在的身份,我也很喜欢我。”赵昌说出他的想法,“您的性格与您的成就分不开,但也无需以成就来认定所有。”
赵昌不是说对方的认知有错,只是感觉……不像全部。总归有人会偏向以外界获得的成就来判断人的价值,这是一种合情合理的判断方式。
生活在世俗中,当然要以世人公认的角度去评判。
但他感觉,面前的人是一个愿意从另一个角度来判断价值的人。
“你没有现在的身份,你还会喜欢你,但如果我没有现在的身份,我就不太喜欢我了。”嬴政说。
“会吗?”赵昌不赞同,“比起喜不喜欢,我认为您应该没有空去思考这些杂事,您会先努力向上走。”
就像李斯。这两人的内在是极其相似的。
嬴政思索,认同:“嗯。”
赵昌好奇地问:“您找到了自己多少个优点?”
“……没有……”嬴政憋了一句,“……没有几个。”
赵昌笑出来:“那您有开始转变视角看待自己吗?用更正面的角度去看待您?”
他只是希望对方能够发自内心地认可己身,不向外汲取力量,不将自己的价值捆绑在外界的价值评判上,而是从内心源源不断地涌现出对自我的认同与接纳,向内寻求力量。
好多年前的夜谈中嬴政就表现出这样的倾向,但想要彻底摆脱过去的阴影,并非一时之功,赵昌在他积攒蜕变的过程里发觉问题,决定再推一把力。
“不知道,或许吧。”嬴政问,“为什么要这样帮我。”
赵昌答:“我喜欢看到您变得更好。”
我喜欢看到人变得更好。
“……嗯。”嬴政沉默以对。
他不再开口交谈,回到他的位置上,拿起笔斟酌着开始写字。
“您这是想干什么?”赵昌有不好的预感。
“想写诏令,再再再封太子昭告天下。”这是老父亲思来想去,选择的表达内心澎湃感情的最佳方式。
赵昌眼前一黑。
“不要啊,别再来了!这样做会显得奇怪啊!”赵昌连忙上前制止。
嬴政又沉默一阵,另拿一张绢帛重写。
“真的不要啊,不要啊!”赵昌直接上手,想要把笔抢走。
嬴政躲开,说:“不再封就算了,我多加点封号。”
毕竟儿子以前还想着给自己起一串谥号,既然品味这样与众不同——
那我也就按昌的品味,给他来一串封号吧。
赵昌震惊:“不要啊不要啊!低调一点吧,求求您了!给我留一点面子吧!”
可恶!
你别太过分啊!你怎么还恩将仇报!
赵昌死死摁住老爹的右手,坚决不让他写一个字,嘴上一直在说服,试图打消这些完全不靠谱的念头。
嬴政听了一堆念叨,无奈叹气。
他放下笔。
最后说:“那……把康抱来吧。”
你不是想要我多关心一下他吗?那我就多关心一下他。
赵昌大松一口气,只要不乱写其他东西,别说抱一个康,就算抱两个康,哦这有点难。
“我这就带他来,你不要急,千万不要急。”赵昌立马出动去抓小崽子。
路上他还对着康康叮嘱,别去抱着那谁谁的脖子贴贴,那谁谁太腼腆害羞了,不太能接受这样热情的康康。
康仔点头,牢牢记住嘱托。
嬴政见到小孩,果然伸手抱起来,把这当成一种联络感情的办法。
而康,由于先前的嘱咐,贴心地不乱动。
直直地坐着在怀中,无事可做,眼睛到处看。
看着看着,他的视线逐渐停下,凝聚在胡须上。
康愣住一阵,似乎被什么东西呼唤、吸引,情不自禁伸出罪恶的小手,揪住。
嬴政:?
赵昌:!
握上去的那一瞬间,康很纳闷。
他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但是好像有远古的记忆在复苏。
好远好远的地方,有一个很不清楚的人在说话?
说的是什么?
“抓……抓胡须?”康仔的声音带着疑问,迟疑的清脆,但手上的动作可没迟疑。
随着自语的问句往下拽了两下。
“康康松开。”赵昌脑壳疼。
“放手。”嬴政冷声说。
康感受到语气中藏着的厌烦与抵触,再加上有父亲的话,当即松手,内心深处的不安感,让他不愿意待在陌生人的怀抱里,立刻转身向外伸出两只小胳膊,寻找信赖的人,声音有些急切:“父父抱。”
赵昌把小孩抱走。
嬴政忍住把康扔下去的冲动,怀里终于一空。但心里的不适仍旧没有消除,他脑内不断循环“这是自家孩子不能扔不能扔……自家孩子自家孩子自家孩子……”
事实证明,这样洗脑式的加滤镜很有作用。嬴政对康生出的烦躁很快就消失不见。
他现在又是一个充满包容的长辈了。
于是嬴政说:“让康回去。”
我最大的包容就是不让你这个小小登和我出现在同一个空间,省得我见到你会不开心。
我一不开心,小小登你就要完蛋。
赵昌叹气把康仔送走。
他回来忏悔,道:“父啊,你不要怪他。”
“怎么?你要说他还小,不懂事吗?”嬴政已经不太在意了,但不是很想接受这个理由。
“不是。”赵昌沉痛扼腕,实事求是,把仇恨拉到自己身上,“是我以前对他说过这些,这要怪我,您不能怪他啊。”
这都多久的事情了,康居然还记得吗?难道是因为我那时念叨了太多遍吗?但我后来明明没叫他这么做过啊。
嬴政:。
嗯??你在教他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