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点温情 作品

第405章 海权易势

京师郑宅,郑芝龙独自一人待在书房,摇曳的烛火将他的影子投在《皇明海疆全览图》上,东番的位置被他用朱砂重重圈起。

此时的郑芝龙心情很是烦躁,弘光天子的态度,让他充满了不忿。

“朝廷在泉州开设市泊司,若不是这些年有我郑氏船队的支持,能每年税收百万银钱吗?”

“当初天子亲口承诺,我郑家水师护海贸航线六年给侯爵的,结果呢,现在要在东番设官置衙,哼哼!……”

郑芝龙心中忐忑,可也带着几分委屈。

朝廷要在东番设官置衙,那他在东番十几年的布局,郑氏集团移民开垦的土地多达四十万亩,岂不转身就给朝廷做了嫁衣,他怎么甘心。

想到这里,郑芝龙一脸狰狞,心中充满了怨恨。

“弘光天子这是要翻脸不认人呐………”

“父亲!父亲!听说朝廷准备在东番设官。”这时次子郑渡的声音从外面传来,“移民、征税、建学堂...十年后谁还记得郑家船队?东番岂不是要变成第二个月港!”

“你别大声胡咧咧!”见郑渡一副火急火燎的样子,郑芝龙一声低喝,“你大哥呢?还没下衙?”

郑渡步子一顿,咽了咽口水,“大哥下衙后又被天子召入宫了。”

郑氏水师虽是南洋霸主,私底下做什么都可以,明面上却不能和朝廷对着干,因为现在他们不是以前那种一帮无根之萍的小海盗了。

郑氏正是因为有了官方背景,背靠朝廷这棵大树才迅速做大做强的,几乎垄断南洋海贸,不然他为什么千方百计也要弄个官身。

郑芝龙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对郑渡说道,“你去门口等着,你大哥回来后让他立刻来书房见我。”

“哦。”

待郑渡出去后,种种思绪又涌上郑芝龙的心头。

当初他用金钱攻势让长子郑森拜入钱谦益门下,就是为郑家改换门梶,洗去曾经那层不光彩的海盗身份,让郑氏能以读书人的身份进入朝堂。

谁知道郑森却另有机遇,得了皇帝青睐,走上了武人的路子,如今掌着三大御营的神机营,可以说是深受恩宠,不说郑家,就是整个朝堂都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每每想到这里,郑芝龙心里颇为复杂,因为这个长子的很多心思好像和自己当初设想的不一样。

朝廷欲将台湾编入版籍,设官治理,暂时肯定还离不开郑氏一族的帮助。

现在他想的问题是郑氏在东番的经营这么多年的成果,能得到多少回报。

~~~

郑森直到戊时才回到郑府。

“父亲,儿以为朝廷开发东番乃利国利民之举,荷兰红毛窃据我土,勾结建奴,此乃心腹之患。今圣天子欲复祖宗疆土,正是我郑氏报效朝廷之时。“

他指着地图上热兰遮城的位置:“我郑氏在东番四十万亩田产虽巨,但若能助朝廷驱逐荷夷,将来开府设县,我郑氏必为开台第一功臣,届时朝廷倚重,海贸特许,何愁产业不增?”

郑森又压低声音道:“况且...荷兰人火炮犀利,若单凭我郑家船队强攻,纵胜亦要伤筋动骨,而孩儿此次领兵,可调闽浙水师合围。待捷报传至金陵...…“他故意停顿,烛光映照下的年轻面庞闪过一丝锐气,“以圣天子心性,不会亏了当兵的,更会给实际掌兵之人一个满意交代。”

郑芝龙神色稍霁,沉默了一会后,“为父也不瞒你,德川幕府和热兰遮城负责人卡隆都给我写过信,让我有所顾忌啊。”

“哦?”郑森先是一愣,不过转眼就平复了,“他们说了什么?”

“若朝廷收复东番,我们家在平户的货栈,怕是要被德川幕府一把火给烧了..….”郑芝龙幽幽的说道,“荷兰东印度公司总督表示,愿暗中提供十二艘战舰助郑家自保。”

“父亲,这里面怕是洪承畴搞的把戏吧。”郑森冷笑一声,“看来德川家光丝毫没有吸取丰臣秀吉的教训,如今这送上门来的借口,待驱逐东番荷兰红毛夷,陛下就已有意发兵倭国了。”

郑森握着腰间佩剑,神色锐利,“若能攻下倭国,陛下许诺我郑氏永镇九州。“

“这你也信!”郑芝龙一掌拍碎茶盏,碎瓷片划破掌心也浑然不觉,“万历年间丰臣秀吉侵朝,朝廷也说许沈惟敬镇守釜山!”他扯开衣襟,露出满胸海战疤痕:“儿啊!皇家画的饼,有时比鲨鱼牙还毒!”

郑芝龙觉得儿子太想当然了,而且这极有可能是弘光天子借机削弱他郑氏水师的手段。

二十几年前在平户发迹的往事涌上心头——那时德川家康还在世,他不过是个替人跑船的毛头小子。

如今幕府虽然信中威胁,但字里行间却透着对郑氏海上势力的忌惮。

荷兰人的“助郑家自保”,他冷笑一声,无论是天子还是红毛夷的承诺,比海市蜃楼还不可信,他只信自己手里的坚船利炮。

“父亲可知道陛下为何要取倭国?”郑森面上始终平静,从怀中取出一本《瀛寰志略》,“西班牙人从新大陆运回的白银,每年相当于大明数年赋税。而倭国石见银山...”他翻到折页处,“一年产出足够造百艘巨舰。”

郑芝龙呼吸一滞,他忽然意识到,儿子眼中看到的早已不是几船丝绸胡椒的买卖,而是整片汪洋的霸权。

郑森大声道,“父亲,这是郑家最后的机会!锦衣卫已经知道你与洪承畴有过联络,这可不只是暗通曲款,而是通虏的大罪..….”

“住口!”郑芝龙暴喝,却见他的亲信突然急匆匆进来:“老爷!泉州急报,朝廷派的水师参将杨展至泉州,说是要接管安平港!”

“什么!”郑芝龙大惊,随后又是一脸狰狞,“就凭那个什么杨展就想掌控安平港,朝廷就这么不把我郑家水师放在眼里了吗。”

郑森心中叹息一声,刚刚面见皇帝时,他就知道了这个事,而自己的父亲自料罗湾海战之后,对自家水师太过自信了些。

“父亲,待孩儿挂印出征之日,请您随我去看看朝廷新造的战舰吧。”

~~~

翌日。

晨曦初露,鎏金铜鹤香炉中龙涎香氤氲缭绕。

司礼监掌印太监韩赞周展开黄绫圣旨,尖细的嗓音穿透朝堂: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郑芝龙忠勤体国,授中军都督府左都督,加太师,赐丹书铁券;特进光禄大夫,赐柱国勋号,留京参赞机务,郑渡等郑氏子弟六人,准入国子监肄业。“

殿角,郑芝龙蟒袍玉带,伏地谢恩时,掌心却暗暗攥紧——皇帝把他留在京师,这是拿他和郑家子侄为质啊。

“郑森晋五军都督府同知,挂靖海将军印,提督闽浙水师,总制东征红毛夷事务!”

年轻的郑森单膝跪地,铁甲铿锵,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他肩头麒麟补子上投下斑驳光影。

韩赞周嗓音陡然拔高:“路振飞擢福建巡抚,兼领漕运总督,加东阁大学士,赐尚方宝剑,另封太子少保,授兵部尚书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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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江府,上海港。

“父亲,这是陛下赐的伏波号。“郑森指着江面巨舰,船首像竟是青铜铸造的郑和塑像,手中长剑直指东方。

郑芝龙看着码头一列列的新战船,心中早已震惊无比。

郑森引着父亲登上舷梯,铁甲靴踏在柚木甲板上发出沉闷回响,他踢了踢舱壁,“这甲板下衬了半寸厚的熟铁板,红夷大炮在百丈外也打不穿。”

“父亲还记得料罗湾海战吗?咱们的福船挨一炮就要漏水,现在这船上面铺有熟铁板,

“预备!放……”

只听战船上传来一声吆喝,然后就是一阵震耳欲聋的炮响,远处标靶桅杆应声而断。

这是在试炮。

郑芝龙瞳孔微缩——这射程比荷兰人的长炮还远不少。

郑芝龙抚过舰身铁甲,指尖在铆接处停顿——甲板下藏着二十四门可旋转的舷炮,炮管长度是寻常红夷炮的两倍。

郑芝龙喃喃道,“荷兰人的夹板船,扛不住这种火力。“

郑芝龙走至从另一侧,船舱传出闽南语呼喝,三百名精赤上身的汉子正在操练,他们背负的并非刀剑,而是带瞄准镜的短铳与折叠式登船梯。

“这是......“郑芝龙。

“这是海军陆战队。“郑森眉峰一挑,眸中似有刀光迸溅,嘴角噙着一抹锋利的笑,“三千神机营精锐改编,专司跳帮夺船。“他指向远处正在攀爬桅杆的士兵,“每人配发带钩爪的攀索,能在浪高两丈时强行接舷。“

郑芝龙望着儿子意气风发的身影,恍惚看见二十年前那个在平户港搏浪的自己。

郑芝龙突然长叹一声,他似乎明白了朝廷的底气在哪里,当皇帝选择郑森那刻起,海上霸主的时代已然终结——如今的大明,容得下忠犬,容不下蛟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