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昏迷不醒,嬿婉谨遵皇帝安排,留下婉妃,召来晋嫔,令二人带着宫妃和阿哥公主们轮流侍疾,自己守了半日便回到永寿宫主持宫事。
才处理完宫务,嬿婉便见寒香见从后殿转出,身着一身回疆的素白衣裙,婷婷袅袅而来,一双水洗般的明眸里带着点儿真实的欢喜,如素月清辉般澄澈清冷。
香见进入殿中照着外命妇参见皇后的标准行了一礼,神情是惯常的孤冷,可眼里却带着淡淡的笑意,恰如料峭春寒后开始融化的冰河一般。
嬿婉笑道:“难得见你有心情出来坐坐。”
寒香见舒了口气道:“从前呆在那儿又有什么区别呢,不过是被关在金笼子里的鸟雀,无非是笼子大些,笼子小些罢了,哪里提得起兴致。”
她唇边终于有了一丝笑意,便是清极生艳的动人之姿:“这几日是我这半年来睡得最安稳的时候。”
先是劝不住不知死活的父兄生乱,再是忧心战事,担心将士们的伤亡,最后就是被当做礼物和珍宝一起押送回京了,当真是无一日可安睡。
嬿婉点点头:“如今还委屈你在这紫禁城中多待些时候,祈福寺马上就修建好了,到时候你就有了宫外的容身之所,不必再留在这里。”
寒香见垂眸,轻轻道:“真好。”
她坐在了嬿婉的左手边:“我原先还以为还需要再等些时候。”
再等皇帝继续被回疆的酒肉消耗了身体——就是健康人也不能日日多饮多食,更何况是年近五十、又在近日受风受寒过的皇帝?
谁知道白莲教背后算计,倒是成全了她们的布局,延禧宫早藏好的书信派上了用场,刺激得皇帝彻底昏厥。
嬿婉颔首道:“我原也估摸着还要再一个月,谁曾想才想爬高就有人送上梯子来了。”
白莲教的出现的确令人意外,只是细想倒也算不得奇怪。
容佩那力大无穷又皮糙肉厚耐摔打的,显然不是常人能有的本事,应当也是白莲教精挑细选送入宫的。而她屡次挨打重伤未死,自然也该有人送药,后面查探便是那个小药童艾叶了。
而婉妃来永寿宫替大阿哥撇清干系,表明断无监国争位之心时吐露了实情,顺意曾在她耳边常煽风点火,就是模仿孝贤皇后发馊主意都是顺意提出的。
慎刑司提审启祥宫那个白莲教的宫人,又从她口中挖出来,她也曾经在平嫔耳边撺掇说皇后偏心舒贵妃,让她为十一阿哥的前途多做打算,原是想挑拨平嫔对付皇后。
谁知道平嫔并不敢生出这样对心思,只一味地惦记着要是少了舒贵妃,她就能升一升了。却出师未捷,被皇帝的雷霆之怒打了回去,再不敢生事了。
如此可见,白莲教这些年费尽心思将这些自己人塞进宫里,图谋的就是挑起宫中争斗,撺掇妃嫔祸害皇嗣,好让皇帝后继无人,断子绝孙。
而前世她们还挺成功的,皇帝年长的皇子们尽灭,留下的唯有自己和金玉妍的儿子们,后者还是外族血脉。而前世的自己生母巫蛊,生父罪臣,又窥探立储圣旨开罪于皇帝。只是她们没想到皇帝还是立了自己的儿子当太子,甚至为此不惜追封自己做了皇后。
就是这世,嬿婉最开始顺着偷盗金凤的琥珀往下查,却也没想到后面会有这么大大事儿,只提醒了香见琥珀的问题,并没想到容佩教唆如懿又来一碗绝子汤。
所幸她平时治宫严谨,药童及时报告,才能顺藤摸瓜找出白莲教逆徒,才不至于平白蒙冤了。
嬿婉想了想,笑道:“这回叫你无辜受惊,之后我会给你赐下外命妇的身份,你会作为多罗格格回到回疆。”
寒香见眼中登时亮了起来,然后又稍稍黯淡了些:“我到底被圈在这宫里住了许久,虽然皇后娘娘慈心,可旁人还肯放我出去吗?”
皇帝对她的迷恋和强占欲几乎是不加掩饰的,宫中人尽皆知,宫外就是不晓得内情,却也知晓她作为回疆的礼物和交好的诚意,曾经被留在妃嫔所居的内宫许久。好在不曾正式册封,如此才会有转圜的余地。
嬿婉轻轻拍拍这个比自己的长子还小些的姑娘,安慰道:“我既然敢如此许诺,便自然能做得到,你不必担心这个。”
寒香见低声道:“皇后娘娘近来也不易,事事都要万分小心,我也都看在眼里。”
她有些担忧地看了一眼嬿婉:“我不想因我之事,再给皇后娘娘带来麻烦和困扰。”
如今皇帝昏迷不醒,嬿婉做事反而更要谨慎,万不能与皇帝的驾崩牵扯上任何干系,对待宫务也是处处留神小心。寒香见就住在永寿宫,自然看得明白。
嬿婉扑哧一笑,揉了揉她的脸。寒香见看似冷漠坚硬的外壳下,实在是柔软的菩萨心肠。不然她前世也不会因为自己的侍女到来,害怕自己再刺杀皇帝会伤及无辜的侍女的性命而放弃行刺的打算,也不会因为被皇帝用迁入京的百姓做要挟而含恨从了皇帝。
寒香见躲了一下没躲开,还是迟疑地任由嬿婉揉搓她。
嬿婉莞尔一笑道:“皇上是天下人的君父,自然也是回疆的君父。从前孝庄文皇后收了清初定南王孔有德之女孔四贞为养女,养在宫中封和硕格格,你倒是可从她之例。”
见寒香见愣怔,嬿婉冲她眨眨眼睛,笑道:“皇上待宫中的格格们还是颇为宽仁的,也是因着疼爱你,才会将你养在本宫宫中。”
她最开始将寒香见以在皇后身边学规矩的理由留在永寿宫时,便已经准备好了这个借口。
在皇后身边学规矩的自然不止是有妃嫔,还有养女啊。
寒香见眼里瞬间又亮了起来:“可,可以吗?”
定了养女的名分,不光可以解释她留在京中许久之事,同时也是在断绝皇帝希望的同时狠狠恶心他,省得他对小他一辈儿的小姑娘起色心——
只是皇帝昏迷不醒三日了,他还真未必能知晓此事,这是嬿婉对他醒不来之事唯一的遗憾。
嬿婉颔首笑道:“只是孔四贞是忠勋嫡裔,异姓王之后,才得和硕格格的位份。你虽象征着大清收复回疆,皇上以回疆百姓为大清子民的亲民之心,位份却不好越过她去,只能为多罗格格了。”
想到香见在回疆的受爱戴之处,嬿婉笑得愈发柔和道:“我知晓你的爱民怜民之心,只是你入京多日,只怕从前的根基早废,可往后便不同了。”
“你是大清的多罗格格,是皇上和皇后娘娘的养女,是五阿哥的妹妹。待你回到回疆之后,身后自然有大清为你撑腰,身边自然有大清的官吏帮你行事,你便尽可以与他们斗一斗。”
寒香见有些明悟过来,恍然看着嬿婉。
嬿婉并不避讳自己的打算:“你作为回疆圣女,有民心,有名望,可手中无权无兵,即便再爱民如子,可真想为百姓做什么实事,却也是有心无力。”
“而大清驻扎在回疆的官员有兵有权,但他们初来乍到,百姓不敢信任于他们,才不得不让回疆人自己治理回疆人,才给了你父兄这样对百姓不善之人可乘之机。”
“而你的出现恰恰好可以解决这一问题,不是么?你想让百姓生活富足安稳,大清想要旧土新归之地安稳忠心,自然也要帮着百姓们安居乐业,两边的诉求岂不是一致的?”
寒香见陷入了沉思,的确,在这个角度来看,她与大清的利益是一致的,他们都盼着百姓安居乐业,希望如她父兄这般盘剥百姓肥了自身的回疆官吏再无生路。
嬿婉拉着她的手,带着点儿诱惑的口吻道:“香见,你不想成为回疆百姓和大清之间的桥梁,成为真正扶贫救灾,帮助百姓安居乐业的回疆圣女么?”
寒香见几乎是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嬿婉的手,双眼发热翻滚着泪意:“我愿意的,我愿意。”
双交四菱花扇门外传来轻扣的响动,嬿婉扬声喊了进,亲自守在门外的春婵便进来回话道:“主儿,婉妃娘娘身边的顺心亲自来送的消息,皇上醒了,只是——”
她压低了些声音道:“右边身子都使不上一点儿力气,就是脸上也有些不对,竟是不大说得清楚话。”
皇帝彻底中风了。
嬿婉和寒香见对视一眼,两人都能瞧见对方眼底如火苗般跳动的喜悦。
春婵又上前一步,用近乎气音的声音道:“主儿,皇上含含糊糊地说要搬回养心殿,婉妃娘娘守在正殿,只装作没听懂,先让顺心来讨主儿示下。”
搬回养心殿啊。
嬿婉唇角勾起一抹漫不经心的笑意,皇帝若是一直留在内宫,见不到他的心腹重臣,只困于妇人之手,皇帝怎么甘心,又哪里有安全感呢?
可他中风之后已经困于床榻,行动受限,连言语都不顺畅,住在哪里又会有什么区别呢?
后宫妃嫔们与他离心离德,前朝臣子们也未必不期望换一个君主呢。
人人皆知永琰是板上钉钉的下任天子,皇帝人走了一多半儿了,茶自然也凉得差不多了,还有谁会为了他开罪永琰呢?就是不顾惜自己的性命,也要为家族祖先,子孙后代着想了。
尤其是皇帝之前借孝贤皇后之死大肆清洗朝臣,这两年年纪上来了也越发多疑寡恩,喜怒不定,大臣们不说人人自危,却也多是伴君如伴虎的。
嬿婉起身,掸了掸腰间的褶皱,缓缓笑道:“皇上醒了,本宫自然该去请安问候,陪伴在侧才是。”
延禧宫中,药童在耳房里给熬着药的炉子扇风,太医们在配殿会诊,写下一张又一张明知无甚用处却也不得不开的药方。
二阿哥永琏带着九阿哥永瑞与和妃的十三阿哥永璟坐在稍间,佛经和纸笔就摆在一旁的桌案上。他修长的手指灵巧地剥着柚子,将莹润的果肉投喂到刚歇笔的两个弟弟的口中。
看着他们如小兔子一般鼓着腮,眼睛亮晶晶地吃得津津有味,永琏唇角不自觉地染上了笑意。
“额娘!”
永瑞眼睛最尖,头一个看到了嬿婉,跳起来扑过来请安。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嬿婉摸摸他的头,问道:“你皇阿玛今日如何了?”
永瑞低头,声音也低低地道:“皇阿玛还在寝殿,二哥带我们去请安,皇阿玛也不见我们。”
皇帝现如今说话嘟囔不清,却连着反复含糊了几遍“出去”,抵触之情溢于言表。如此,来侍疾的阿哥公主们并不敢进去请安,只能在寝殿外磕个头了事。
延禧宫一溜儿五间正殿,如今皇帝住在最右侧的末间寝殿中,进忠领着小卓子等宫侍在内照应着,婉妃等人守在紧邻的稍间内,时不时进寝殿递个帕子,便算是伺候了。
阿哥们在从左数第二间的稍间内围坐抄经,每过两个时辰便将抄好的佛经供去最左侧刚改出来的佛堂内,再供上香烛为父祈福,就是一片为子的诚孝之心了。
嬿婉心道皇帝如今瘫在床上不能自理,连话都说不清楚,如垂暮老虎形容难堪,奄奄一息,又如何肯让逐渐长成的幼虎瞧见他这副模样?他又最好颜面与帝王尊严,更不会让儿子们看到他连自己的身体都控制不得的狼狈之姿。
嬿婉牵着他,又牵过仰着头甜甜地喊了声“皇额娘”的十三阿哥,走到稍间对着二阿哥点点头道:“永琏,今日多劳你费心了。”
二阿哥给嬿婉请过安,唇边依旧是温和的笑意,还是惯常的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样子,眼里的光却闪了闪。
他叹道:“儿臣在额娘病逝前不得侍奉左右,心中长以为憾,如今有机会服侍在皇阿玛身边,自然是求之不得的。只是可惜不能亲手侍执巾栉,昼夜不离地照料皇阿玛,以全儿臣乌鸦反哺,羔羊跪乳之心,却又添新一层遗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