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0章 移宫

当年额娘是为何而死,又是因谁多年苦楚,永琏自己又岂会看不透?

他总要亲自在皇帝身边,亲眼瞧见皇帝像额娘当年那样饱受病痛折磨,甚至痛苦更甚的样子,才能稍减心头余恨。

嬿婉知晓他的心思,温言道:“你是孝亲敬长的好孩子,本宫会替你在皇上面前分说此事。皇上知晓你的心思,想来必定是会成全你的。”

皇帝会不会成全二阿哥的心思,嬿婉不知道,但是她知道自己会做主成全二阿哥的心思,这就足够了。

二阿哥心领神会,笑道:“多谢皇额娘费心。”

嬿婉温柔地用帕子给小嘴吃出了一圈柚子汁水的十三阿哥擦了擦,关怀道:“你们这样诚孝是好,只是还要仔细着自己的身子。若是为皇上祈福侍疾累坏了自己,反倒也累得皇上担忧,那又岂不是本末倒置了?”

为了皇帝,实在不值当。

二阿哥笑道:“皇额娘放心,儿臣们心中有数。儿臣手足几个已经商议确定了时间,儿臣带着两个弟弟守到未时,便换和敬带着妹妹们来,等到酉时换了五弟带着七弟、十一弟、十二弟,到戌时便再换了三弟和六弟来。”

永琰白日操劳政事,并不得空,但无论是于储君还是于未来天子而言,孝道都是不可不尽的,便安排在了傍晚时分前来侍疾。

公主们排在了下午,体弱的二阿哥和七阿哥,还有年纪尚幼的几个小阿哥都排在了白日,是三阿哥永璋和六阿哥永璐自请选在夜里侍疾。

孩子们在不知不觉间都已经长大了,各自撑起了自己的一片天。

嬿婉知晓永璐主动请缨守夜时顿时生出这样的感慨来。她这三日事情千头万绪,尚还没有时间与儿女聊这些细节之处,故而还是从永琏这里知晓的。

她欣慰地笑道:“如此甚好,永琏你是哥哥,弟妹的事情少不得要你费心看顾了。”

“大哥还没回来,兄弟姐妹之中便是儿臣为长,看顾弟妹是儿臣应做之事。”

永琏笑意温柔,如水般包容而宁和。

片刻后他眼中眸光闪烁了两下,如平静的水面上泛起涟漪一般,叹道:“倒是可惜大哥在回京的路上病倒了,耽误了路程,恐怕要晚些时日才能回来了。”

“是啊,”嬿婉也跟着叹息一声,“说来还是大阿哥孝顺,知道皇上病倒之后心急如焚,急火攻心要匆匆忙忙往回赶,这才病到了半道上。”

她和永琏口中都是惋惜,可暗中却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

大阿哥在皇帝处就如一个工具一般,不要的时候就弃如敝履,需要的时候又想拿来就用。如此这般已经两三回了,大阿哥的心早冷了,又如何还会按着皇帝的意思,急急忙忙地回来给他当枪使呢。

估摸着他在路上的时间还有着磨呢。

就是回来了,也得接着在府中抱病不出。什么时候皇帝不好了,什么时候大阿哥才能好了。

几人低声说着话,却见小卓子自最右边皇帝的寝殿处匆匆而来,对着嬿婉请道:“皇上小憩过了,请皇后娘娘过去说话。”

嬿婉对着二阿哥点点头,又摸摸永瑞和永璟的头,叮嘱了两句,让他们听哥哥的话,便随着小卓子走向那帷幕深深之处。

一靠近寝殿,扑面而来的就是浓浓的药味和热气儿。

皇帝重病畏冷,知晓内情的太医们忧心少了炭火让皇帝着凉,自己就更加罪在不赦了,太医院特意提出了皇帝的取暖需要再加强一事。嬿婉自然无有不应的。

如今寝殿中靠近四角的位置都堆了炭盆,兴许是何处的药扣了,才有这样浓稠而艰涩的苦味。叫人疑心若是在此处再多待几个时辰,兴许就要被这股药的苦味腌渍入味了。

稍间和寝殿间只用了花罩隔开,婉妃就坐在花罩的高脚几上,神色木然,晋嫔更是歪在了稍间的榻上,仰头望天,沉默不语。

还是嬿婉进来了,两个人才起身请安。

嬿婉颔首示意二人平身,和颜悦色道:“辛苦你们了。”

婉妃心中记挂着大阿哥,偏偏皇帝有言在先,她这两日都困在这延禧宫中,连儿子的消息都不好探问,心中难免焦躁。此刻见了嬿婉,就如见了救命稻草一般,带着期待和祈求地望着她。

嬿婉对她微微点头道:“大阿哥知晓皇上病倒后急匆匆往回赶,自己受寒病得起不来身,本宫已经派了太医去诊治,婉妃你也不必担心。”

婉妃便知晓大阿哥病得起不来身是假,拖延回京的时间是真,而大阿哥的心意也准确无误地传递给了嬿婉和五阿哥,两人都并未因为皇帝的安排对大阿哥生疑,否则皇后娘娘也不会特意与她说这一番话。

如此,心中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沉甸甸的大石头终于落下了,热意从鼻腔涌到眼底,婉妃拼命眨眼才止住了要倾泻而出的滚烫液体,笑中带泪行了一礼道:“多谢皇后娘娘,有皇后娘娘看顾永璜,臣妾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她真正谢的是什么,二人都是心知肚明的。

晋嫔行过礼后没再往这边看,眼神不受控制的穿过勾起了帷幕的明厅,落到了不远处影影绰绰可见的小人儿身上上。

她刚入宫时眼高于顶,与宫中妃嫔都算不得交好,失宠后便更是少出景阳宫了。除了在年节的宫宴上,与皇子皇女们相见的机会极少,这次还是头一回这样久的能瞧见年幼的孩子。

孩子。

健康的有生命力的孩子。

晋嫔瞧着如菩萨座下金童一般精致机敏的九阿哥,没褪去婴儿肥,白嫩的手上还带着肉窝窝的十三阿哥,心中后知后觉地泛起苦意来。

若是她的十阿哥还活着,那年纪就恰好在九阿哥和十三阿哥之间,不知道如今会是怎样的翩翩小少年,他们母子是不是会如九阿哥和皇后娘娘一般母子情深。

当年她若是没有生出想取代姑姑当皇后、想打倒永寿宫的心思,安心养胎,若是乌拉那拉氏没有在她孕期生事,那她的孩子是不是就能平安降生,顺利长大了?

要知道姑姑孝贤皇后和如今的皇后娘娘都不是会残害皇嗣之人,宫中生下来的阿哥公主们大多平安长成了。

她在自悔自责之余,心中的乌拉那拉氏的恨意也是日渐浓重。

晋嫔上前半步,对着嬿婉一福道:“皇后娘娘,乌拉那拉氏残害回疆公主,又与太监写信折花吃对食,禁足在延禧宫的时候还不知道出过什么事儿呢,实在滑天下之大稽,辱及皇家尊严!皇上本就要赐死她,如今她罪上加罪,还求皇后娘娘从严处置!”

皇帝已经醒了,她这话也并没有太控制音量,想听不见也难,寝殿中很快传来了响动。

甜白釉的茶盏摔在地上,声音清脆悦耳。

嬿婉心中好笑,晋嫔这话可真是往皇帝伤口上狠戳,猛踩瘸子那条断腿啊,瞧瞧这用词,“吃对食”,多快准狠,直戳人肺管子。年少背弃家族、不选三阿哥选自己的痴心人,如今背弃他宁可跟太监吃对食,这怕不是皇帝醒了也要将人气厥了过去。

尤其晋嫔还狠狠提醒了皇帝另一点,可是皇帝自己令凌云彻进了延禧宫当太监,是皇帝自己下旨将两人禁足在一块儿方便吃对食的。

再往前追溯一下,当年是皇帝有几分垂怜送入冷宫的如懿,这才令毓湖挑了侍卫凌云彻和赵九霄看顾如懿别被旁人害死,这才让如懿和凌云彻有的交集。

如此说来,如懿和凌云彻还得谢皇帝的大媒呢,这绿云罩顶都是皇帝自己一手促成的。

嬿婉正色对晋嫔道:“庶人如懿行事悖逆,接连铸下大错,连乌拉那拉家都将其出了族,本宫自会请示皇上该如何处置。”

事到如今,只怕光赐死已经不足以平息皇帝心头之恨了,与其让他迁怒到青蕙、十二阿哥和乌拉那拉家上去,不如看着他和罪魁祸首纠缠不休。

“至于什么‘吃对食’之类的,”嬿婉故意拖长调重复了一遍,心中好奇皇帝手边还有没有第二个杯子可砸,“这话却是不许再说了。”

富察家都投了永琰,早递了信儿来要她对嬿婉令行禁止,服服帖帖。晋嫔此刻往龙床的方向瞥了一眼,应声称是。

嬿婉笑笑,理一理自己的领口袖口,便提步要往那药味最浓郁之处去。

婉妃轻声提醒道:“皇后娘娘,皇上今日心情……”她顿了顿道,“臣妾和晋嫔都是被皇上赶出来的。”

若不是退出来的及时,还险些被皇帝用能动的左手掷杯子砸到脑袋上。

半边身子无法动作的崩溃已经将皇帝压倒,往后的日子一眼就可以望到头的,吃喝拉撒都离不了这张床榻,这如何能不叫他心中郁火极盛,只恨不得自己当日直接死了,也比现在这样有口难言,有手难动来的体面舒服。

可若真要求死,他又如何能狠得下这样的决断?

所以才将愤怒和崩溃都发泄在了身边伺候的人身上。

嬿婉心中有数,拧眉对着婉妃点了点头才进了寝殿。

因着怕皇帝吃风受凉,殿里并不敢开窗,凝滞又闷热的空气里带着丝丝缕缕的异样气味,被焚着的龙涎香和药的苦味强行压了下去,混合成了一种复杂的腐朽衰败的气息,这样的气息是很难叫人心生愉悦的。

嬿婉压下掩鼻的冲动,暗中怜惜地瞧了一眼进忠,见他正和小卓子一起扶着半个身子伏在床榻外的皇帝,便小心绕过了榻边散了一地的碎瓷片,上前两步对着平躺回床上喘着粗气的皇帝依依道:“皇上醒了,臣妾的心便有了依靠了。”

皇帝已经显出来一些脸歪嘴斜,想要张口说什么,涎水却比声音更先出来。

嬿婉亲用帕子给他擦拭唇边,落下泪来:“皇上受苦了,只恨臣妾不能以身相替。”

皇帝努力睁开眼,见嬿婉似是十分的情真意切,心中稍慰。他如今缠绵病榻,难以动弹,皇后是否忠心便极为要紧了。

他尽力咬字道:“养心…心殿。”

嬿婉一怔:“皇上要挪去养心殿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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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艰难地点头,用左手拉住了嬿婉的手。

留在内宫,他便难以见心腹忠臣,性命都留于宫中妇人之手,并不保险。

嬿婉任由皇帝握着自己,蹙眉忧心道:“皇上挪回养心殿养病是好,只是外面天寒地冻的,若是皇上挪动的时候受了风寒,岂不是要加重了病情?”

皇帝的手上便使了力气,执拗道:“回养心……”

嬿婉为难道:“皇上若执意如此,臣妾也只能遵从了。只是得让包院使和您身边的人多注意,莫让您受了凉。”

她细细思索道:“用暖轿兴许好些。”

皇帝见嬿婉顺从,心中满意,才松开嬿婉的手。

进忠给皇帝和嬿婉倒茶,瞧见了嬿婉白皙纤细的手腕上一圈红痕,眼睛一眯,默不作声地退到自己该站的位置。

皇帝喘息两声,想起刚刚晋嫔那句“吃对食”来,心头的怒火又炙热起来:“乌拉拉……牵机!”

嬿婉给皇帝掖一掖被角,柔柔道:“庶人如懿罪不可恕,臣妾定按照皇上的意思处置了她,皇上又何必为她生气,气大伤身啊。”

皇帝一下一下捶着床板,还在咬牙切齿道:“牵机——”

他不光要乌拉那拉氏死,还要她受尽折磨!

嬿婉忙道:“臣妾晓得了,必定用牵机药送走庶人如懿。”

她和缓着口气,如哄小孩儿一般哄着皇帝:“皇上放心,她罪孽深重,乌拉那拉氏不堪与之为伍,已经将其出族。皇上又将其贬为庶人,她便不再是皇家女眷。就是死,她也是无家无业、无根无据的孤魂野鬼,再不能给皇上添堵。”

青蕙赶着时间和弟弟通了气儿,分快地通过了家族决议开祠堂将如懿逐出宗族,家谱中的姓名亦是被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