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9章 儿女事

端淑长公主少时与太上皇感情倒是颇好,还有几分兄妹情深的样子。可远嫁一事已经将这份情谊消磨得不剩下什么了,如今太上皇又对太皇太后下了狠手,端淑对这个哥哥心中便唯有怨恨了。

太皇太后叹道:“罢了,罢了,又何必再提他?母不母,子不子的,原都是冤孽。活着的时候互相怨恨,死了都还不能放过……”

她闭了闭眼睛,握住端淑的胳膊,目光留恋地在她脸上一寸一寸地划过,感叹道:“我如今倒是真要感谢永寿宫那位了,从前两宫之间有那么多是是非非,她还肯让你来接我回去安度晚年,倒也是宽仁了。我若是当年也能如她一般,‘今日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不把事情往绝里做,也未必是今日这个下场。”

端淑长公主垂泪道:“太上皇后娘娘的确宽仁,并不曾迁怒于我,也不曾迁怒到恒媞身上,额娘放心。”

太皇太后长叹一声:“从前那许多种种,如今想起来,倒是我亏欠于人。孝贤皇后倒是罢了,等我下去了,也能亲自和她道一句不是。只是太上皇后和旁的宫妃那里,少不得要你替额娘弥补一二。”

说着,又呛咳了几下。

端淑忙给她拍背,待她气喘匀了,又扶着她靠着软枕道:“我晓得,我晓得额娘从前做下什么都是为了我,额娘做和我做又有什么区别?我尽力周全璟妘、璟宁的婚事也是为了弥补。我心中感激太上皇后这回肯允我接回额娘,往后定然尽力回报一二,无论是在宗亲的事儿上,还是在准噶尔的事儿,都不会吝惜本事。”

太皇太后听她喊的是两位公主的名字而并非是封号,就知道她与公主们亲近,心下稍安。

她今日长篇累牍地劝端淑与永寿宫亲近,说自己亏欠于人要端淑弥补,自然并非全部真心。

什么亏欠不亏欠的,她有自己的一条性命来偿,哪里会舍得让端淑母债女偿?

如今这样说,左不过是要把自己的身子衰败和被迫离京都推到了太上皇脑袋上,尽力弱化与永寿宫纷争相关的内容,横竖这也不算冤枉了太上皇。

她不想让端淑对永寿宫产生一丝一毫的芥蒂,到了如今,再产生什么芥蒂和仇恨都是害了端淑自己。相反,她还要靠着“亏欠”让端淑去弥补永寿宫,去接触永寿宫,就如四公主的婚事一般,接触多了,一来二往就亲近了。

她的端淑这样的明事理,这样的聪慧真诚,只要接触了她的人就没有不喜爱她的。端淑与永寿宫亲近,就是与新帝亲近,如此,她还有什么可担忧的呢?

?

“太后的身子是真的不行了。”

嬿婉搁下手中的石榴纹马蹄盖碗,缓缓对慧贵太妃和舒贵太妃道。

舒贵太妃凝神细思道:“可是端淑长公主怕姐姐终有芥蒂,连姐姐也一并瞒着不说,让太皇太后彻底假死回京?”

太上皇病得彻底,意欢才好渐渐“病愈”,时而出来行走,这一日便与慧贵太妃一同往永寿宫中请安来。

慧贵太妃在一旁剥着柚子,摇头道:“你没与端淑长公主接触过,虽说是母女,可她却是与太皇太后不同,是个赤子之心的良善人,做不出来这等过河拆桥的事儿。”

嬿婉笑着接话道:“慧姐姐说的是。再者说了,我都许了她了,也知晓了这李代桃僵的法子,就是想瞒着也不好瞒。若是被拆穿了就落个欺君之罪的不是,便是不提品性如何,单论端淑长公主的聪慧,就不会做出这样的事儿。”

意欢想一想正是如此,放下手中绘的花样子,叹道:“原是我‘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

她忌讳太皇太后的所作所为,对她的女儿也就先入为主报了警惕之心了。

嬿婉只笑笑,说来吃一堑长一智么,只是端淑长公主恰好与母不同罢了。

她索性换了话题,接过意欢绘制的花样子瞧:“画得真是精巧,都是双龙戏珠的样子,偏你画得就比旁人灵动十分。难怪前儿七阿哥带着绵忆、绵思来请安,一双孩儿身上的活计都好生鲜亮,皇后都止不住地称赞呢。”

慧贵太妃掩口笑道:“衣裳鲜亮,可也得是瞧是穿到了谁的身上呢。我看啊,皇后娘娘不是瞧中了这身衣裳,是瞧着这对小兄弟眼馋吧。也不光是她呢,就是云从抱着都舍不得撒手,只盼着沾沾福气,也让哥哥牵着弟弟来。”

云从是三阿哥的福晋,两人膝下已经有了一儿一女,只是皇家素来多子多福,还是盼着再添好消息。更别提皇后了,皇帝如今身边还没旁的人,她于子嗣上的压力更大,自然极盼着腹中是个小阿哥。

提起双胞胎孙儿,意欢素来清冷的神色也温软了些,笑道:“这花样子有什么可稀罕的,回头我叫芸角收拾收拾给皇后娘娘送去,她那里攒下了一箩筐。”

慧贵太妃笑道:“芸角?是七阿哥的侧福晋?你与她倒是亲近。”

意欢从腰间摘下一个红青缎绣彩“岁岁平安”荷包,在慧贵妃眼前晃了晃,笑道:“这孩子可人疼,瞧,这还是她孝敬的针线。”

七阿哥身边的人,她自然不可能不上心。

当初七阿哥受了她的连累没得赐婚,她心中常觉亏欠,也是揣度着孩子的喜好,嘱咐了娘家细细选出了一个胡芸角。后来果然永琪与芸角情好,叫意欢心中稍慰。

见胡芸角对永琪体贴入微,对自己也孝顺,如今又添下一双孩儿,意欢心中自然就与她更加亲密起来。

嬿婉在一旁悠然浅笑,是了,自己儿子最眷顾爱怜的枕边人,若做额娘的真对儿子有两三分的上心,又如何连人都不瞧上一瞧?连照面都不曾打过?

还是说海兰前世今生都压根不大在意、不大关心这个儿子呢?

还真是难猜呢。

慧贵太妃拿帕子擦干净手上柚子的汁水,才接过那个荷包,见其针脚细密结实,一瞧就是花了心思和大力气的,不免笑道:“可真是个实心的孩子,也难怪你这样疼她。”

只是想想依照胡芸角的出身,能做个侧福晋已经是格外开恩了,若不是一胎双子的吉利,连侧福晋只怕也未必能成。

可有这样一位在七阿哥和舒贵太妃跟前都得脸,还一口气生了两个小阿哥的侧室在,将来入门的福晋只怕真是难做的很了。

提起给七阿哥选福晋,意欢脸上的笑意却是淡了,将那荷包系回在自己身上,拨弄了一下上面的流苏,无奈道:“什么出身不出身的,我不在意这个,永琪也不讲究这个,只要两情缱绻的真心就好。偏偏阿哥的后院不比宫中,永琪想给芸角抬旗却是难得很了。”

意欢是个有情饮水饱的性子,嬿婉和高曦月又都是包衣抬旗的,三人都不将出身放在眼中,此刻意欢提起此事,倒也都不以为忤。

慧贵太妃想一想也觉得脑壳疼:“这一两年倒也罢了,等着下回选秀,七阿哥总是要被赐婚的。否则,旁人还以为是皇上有意为难这个弟弟呢。”

意欢攥紧了荷包道:“可若是再迎一位福晋入府,岂不是委屈了芸角和绵忆绵思,又委屈了新人?永琪自己都不愿意享那所谓的齐人之福,怎么反而,反而旁人替他操心这些?”

若有嫡福晋,再有个嫡子,那永琪的爵位将来可就与绵忆绵思无关了。意欢和永琪都心爱这两个孩子,永琪自己吃过做儿子的苦楚,如何舍得委屈了这两个眼珠子一般的孩儿呢?

她摇摇头,叹道:“罢了,我也没什么好法子,永琪自己的妻儿,那只能让他努力在前朝做些功绩出来,好拿着功劳去求皇上了。”

“儿孙自有儿孙福,”慧贵太妃将刚刚剥好的柚子往她们两个面前一推,对嬿婉笑道:“永璋先行一步就罢了,如今连七阿哥在子嗣上都赶在了哥哥们前头,你就不着急?”

皇上尚好,皇后娘娘的身子有六个月了,可六阿哥可是还没大婚呢。

嬿婉笑道:“太上皇近来的身子一直是那么不上不下的,”难听些就是吊着口气儿罢了,“礼部已经上折子奏请六阿哥大婚了。虽说不好明说,却也有给太上皇冲喜的意思在。皇帝顾念兄弟,已经预备恩准了。”

只是依着太上皇现在的身子骨,保不准是不是就将人直接冲走了。

三个人正说着话,就见春婵上前请安道:“娘娘,今年不预备着去圆明园避暑,宫里入了伏天少不得要更闷热些,内务府备的冰和避暑物件的名单,还得请您过目。”

嬿婉理完宫务,一转身就见慧贵太妃躺在竹摇椅上,摇着美人扇笑道:“说起来皇后这胎来的时机正巧,也正不巧。”

“皇帝初践祚就能得一子,可不是正巧?若照着太上皇的说法,那便是贵子了。”

这孩子来得巧妙,无论是对膝下尚无皇嗣的皇帝,还是对皇后,都是一场及时雨。

而若不是皇后身怀有孕,即便皇上现在忙于理政,压根分不出心思和时间给后宫,可劝他选秀纳美的折子恐怕也能淹没了他的案头。

如今这样的折子虽有,却也算不上多,还都被皇上以忙于朝政和给太上皇侍疾,无心纳侧为由给挡了回去。

想起当年因为一个贵子名头闹出的纷争,嬿婉和慧贵太妃对视一眼,都摇头笑笑,笑过之后又是叹息。

那些旧事,如今想想,倒也是荒唐。金玉妍费尽心机残害无辜,给四阿哥争了一个贵子的名头。可这个名头到底有什么用呢?

意欢入宫晚些,不曾经历当年的纷争,只是后来也隐隐约约有听说,只清清冷冷道:“这个孩子既是中宫嫡出,又是皇帝的头一个孩子,尊贵之处又岂止在这个贵子的名头之上?无论是嫡长子,还是嫡长女,想来都是皇帝的掌上明珠了。”

是啊,只要皇后自己稳得住,平平安安将自己的儿女养成懂事孝顺的好孩子,往后何愁不能住进那慈宁宫里去?

慧太贵妃想起还在潜邸时孝贤皇后的嫡长女和永琏的出生,当时的太上皇又是何等的重视和欣喜,不由得在心中叹息。

原配嫡妻这个名位本就占尽了先机,更何况是儿女双全的皇后,这个起点就决定了琅嬅的路比嬿婉这样宫女出身的要好走十倍百倍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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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不是太上皇干出临场变卦,将已经要到了她手中的玉如意转送她人的凌辱之举,若不是富察家歪了心思教唆,若不是太上皇刻薄寡恩忌惮日渐长成的永琏,若不是琅嬅自己也在惶恐之下失衡,逼永琏读书过于辛苦——

只要有一个“若不是”变成“不是”,兴许琅嬅还能坐在这里,与她们共赏一轮明月。

若是一切还能重来就好了。

嬿婉瞧着慧贵太妃便知晓她想起了孝贤皇后难受,忙温声转移她的主意道:“那不巧之处呢?”

慧贵太妃拍拍她的手,她又不是吴下阿蒙了,琅嬅不在,难道还要嬿婉这个小妹妹反过来哄着她么?

她掩去眼底的一缕哀色,笑道:“帝后的头生子,哪里能说是不巧呢?只是瞧着你辛苦罢了。若非皇后怀着孕辛苦,总也该慢慢将宫务接了过去。”

“这倒是了,”嬿婉揉一揉自己的肩膀,笑道:“只等皇后出了月子养好了身子吧,到时候放下宫务得了闲,我带着你们往清漪园,往圆明园玩去,也不必日日拘束在这紫禁城中。”

慧贵太妃轻笑着昵她一眼,抚掌:“我自是极乐意的,只是你这样计划着,似是不曾想过一个人。”

若是太上皇尚在,她们却是哪里都不好去了。虽说不必亲手伺候,可也总是要轮着侍疾伴驾。

只是如今的伴驾,亲眼目睹着太上皇的失能,于她们而言是冷眼旁观、高高在上的消遣,于太上皇却是一种精神凌迟的折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