嬿婉还没张口,却见永琰身边的小路子急急来报,见着舒贵太妃和慧贵太妃先是一愣,面上就翻出些难色来。
舒贵太妃先反应过来要起身去更衣避嫌,却被嬿婉拉住了,对着小路子道:“此间并无外人,没什么不可说的。”
小路子低头应是,再抬起头就已经是满脸哀色道:“太上皇后娘娘,太皇太后薨了。”
这事儿虽在意料之中,但如此突兀地知晓,还是叫人心头一惊,嬿婉与曦月、意欢对视一眼,起身镇定道:“本宫知晓了,太皇太后病逝在五台山,并不在京中,入关以来并无此先例。国丧该如何举办,皇上还要和前朝大臣们拿个章程出来。”
永琰早知太皇太后会病逝在外,想来也不至于手忙脚乱,嬿婉倒还不算担心。
她顿了顿,又道:“后宫之事皆有本宫担着,皇后处本宫也会看顾着,叫皇上不必挂心。”
小路子连忙应是,回禀道:“正经上奏的折子还在途中,恐怕还要个一两日才能送到,如今是端淑长公主先八百里加急暗中递的消息,并无旁人知晓。皇上让奴才先跟娘娘这里通个气儿,好事先有个防备。”
“皇上已经令定郡王和循郡王前往五台山了。名义上是太皇太后因着病重久久不得归京,连去接太皇太后回京的端淑长公主也在五台山脱不得身,皇上担忧太皇太后病情,便令两位王爷领着太医去探病太皇太后。实际上则是令两位王爷扶太皇太后灵柩回京。”
太皇太后病逝在外已经是本朝前所未有之事了,若是只有端淑长公主一位皇家人扶柩回京到底是不妥,身边还是有旁的小辈为好。
定郡王是大阿哥,循郡王是三阿哥,皇帝派出的是年长的两位皇子,嬿婉含笑道:“皇帝心中有数,本宫便放心了。”
太皇太后这位横跨三朝、继孝庄皇太后之后大清第二位太皇太后终究走到了她故事的末尾。
她的阴谋算计,她的狠心毒辣,她的为母之心,都随着尘归尘、土归土而万事成空。
她在先帝一朝宠冠后宫,压得后宫粉黛无颜色,成为了最后的胜利者,却在最接近荣耀和胜利的时候被先帝远嫁长女的决定狠狠地中伤了一道。
而在太上皇这朝,她又因为远嫁的端淑长公主和手中紧抓着的权利与养子互相防备忌惮,甚至于最后反目成仇,恐怕也没几日安寝的日子好过。
可能于她而言,为数不多的不用算计、不用防备、夜里可以安眠的日子,恐怕竟是在她人生的最后一段旅途之中。她心心念念半辈子的长女日日陪在她身边,朝夕相伴,不曾远离。
只是算算日子,端淑长公主陪伴在太皇太后身边将将百日。
嬿婉心中有些许感慨。
她于太后并无同情,太后的心太小,小得只能放下她的两个女儿,而视旁人如草芥,但对端淑长公主却唯有叹息了。
半生的举目无亲和担惊受怕,终于重回京城,却又和额娘分隔两地,不得相见。
端淑长公主回京之后自是不可能不和太上皇提出要往五台山去的,只要能与太皇太后相见,她宁可带着苏赫一同生活在五台山上,即便是远离红尘浮华和富贵权柄,她也在所不惜。
只是太上皇不肯。
不得见最爱的长女也是太上皇对太皇太后的惩罚手段之一,他自然是不肯的。
所以端淑长公主只能困守京中,尽力与嬿婉和慧贵太妃等人较好,尽力周全四公主和五公主的婚事。
舒贵太妃闭门不出,她就小心照拂七阿哥永琪,在永琪请立胡芸角为侧福晋时帮着进言说话。玫太妃对当年之事心存芥蒂,待她客气而疏远,她便替玫太妃寻访名贵的月琴,在太上皇不满十二阿哥学业进度慢时帮着劝慰开脱。
她尽力弥补着太皇太后当年造成的伤害,又小心为太皇太后寻觅一条生路。
端淑长公主做了许多事儿,可没有挽留住她最想留下的人。
嬿婉微微蹙眉道:“也不晓得端淑长公主现下如何了?”
端淑长公主陪伴照料太皇太后,自然不会如宫中的妃嫔和阿哥公主们对太上皇一般冷眼旁观着,少不得事事都要亲力亲为。
可是照顾重病在床的病患可不是件轻松的事,如今又增添了丧母之痛,端淑长公主哪怕正在不惑盛年,恐怕身子也未必吃得消了。
慧贵太妃揽住嬿婉的肩膀,轻声道:“放心吧,永璋会照顾端淑长公主的。”
她教养出来的儿子,待亲人最是温和体贴。尤其是端淑长公主对璟宁的婚事十二分的尽心尽力,永璋不知她和太皇太后从前的旧事,作为哥哥只有心中感激的,如今自然会投桃报李,好好照顾端淑姑姑。她这点儿自信还是有的。
嬿婉将手搭在曦月的手上,对她笑笑道:“大阿哥和三阿哥都是好孩子,他们过去,我又有什么可不放心的?”
她抿了一下唇,又揉了揉眉心道:“只是太皇太后病逝,这样大的事少不得还是要告诉太上皇知晓,可太上皇这身子骨若是再受了刺激——”
她飞快地开始思索,太上皇若是驾崩在此时于永琰、于她而言是不是最佳选择。
太上皇卧病几月,身子已经是强弩之末,恐怕再受不起任何刺激了。
意欢眉尾微微挑起挑,轻哂了一声,等来报信的小路子下去了才撇撇唇道:“这不就是太上皇所求的吗?他若是知晓了,还不知道会有多痛快多欢喜,就是人逢喜事精神爽都指不定。”
这对儿天家母子就是这样母不母,子不子的,才祸害了她们这一圈人进去。
嬿婉望向窗外,眼眸幽幽沉入来到荼蘼花事了的深沉春意之中,眉梢微拢,玩味一笑道:“从前我也是这样想的,可端淑长公主来过之后,我却是有了些旁的想法。”
“端淑说她旁的不敢说,却能确定太皇太后不会真对皇帝下手要了他的性命去。”
嬿婉说着,短促地笑了一声道:“她说太皇太后与太上皇之间是真正有过母子情份的。”
这话说出来她自己都觉得有些荒唐,可想起前世的旧事,却也验证了端淑长公主所言。
前世端淑长公主回京之后,慈宁宫就与养心殿重修旧好,这对儿明争暗斗、互相防备忌惮的母子没了利益冲突,就这样突兀地开始亲亲热热了起来。
皇帝如失去了一部分记忆,将从前自己从太后处受到过的重重桎梏都彻底翻了篇,当真是以天下奉养这位养母。
即便断绝寒香见子嗣是太后的意思,药也是太后宫中给出去的,可前世的皇帝却并不曾因此事与太后生出什么抵牾来,只一味地将气撒在乌拉那拉·如懿身上。
“母子情分?”
意欢唇角衔着如薄刃一般锋利冷诮的笑容,瞧着还平静无波的眼神中,暗处分明潜藏着无数细小尖锐的冰棱。
她攥紧了拳,轻轻嗤笑一声,似是在疑问,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一般:“那若没出了太上皇被太皇太后下药那一遭事儿,是不是端淑长公主一回京,他们就是母慈子孝的大团圆结局了?至于被充作棋子而折损健康和性命的宫妃,他们又如何会放在眼里?”
她们因着他们母子间的矛盾被牵扯进来,被算计被伤害,最后人家两个倒是重归于好,母慈子孝了,那她们岂不是更是个笑话了?就连死了都是白死的。
嬿婉恻然,掩面不语,她该如何告诉意欢这残忍的现实,前世可不就是如此么?
意欢从嬿婉的沉默中已经明白过来了,指甲顿时陷入掌心刻出月牙,指尖都因用力而泛出惨白来,冷笑一声,切齿道:“姐姐和皇帝若是预备着告诉太上皇,不如就叫我去。说起来我在储秀宫闭宫时一直不曾给太上皇请安,如今既然出来了,也该去养心殿请个安才是。”
嬿婉思忖片刻,颔首道:“如此也好。”
太上皇辜负和伤害了后宫之中的许多人,可意欢在其中也依旧是最不同的那个——
避子药是太上皇亲自指派太医齐汝下的,她半生的痛苦是太上皇直接造成的。
所以若是由她亲自来刺激和送走太上皇,那也算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了。
意欢告退往养心殿去了,慧贵太妃心中惦记着要远赴五台山的永璋,也回咸福宫给他打点东西,便也一同散了。
嬿婉静默了片刻,目光穿透了双交四菱花扇窗,融入了暮春的融融春光之中,似是在若有所思,又似是放空了思绪。
她晃神太久,久到春婵又换了两道热茶来都没回神,略带惊异地小声唤道:“主儿?”
嬿婉微笑着抬头瞧她,接过茶轻轻呷了一口:“本宫无事,只是瞧见外面春光甚好,好得不能轻易辜负了。”
春婵闻弦音而知雅意,笑道:“主儿这些时日又是顾着养心殿那头,又是关心皇上,宫务还不能撒手,如今回想起来,当真是好久不曾去逛逛园子,松快松快了。”
尤其是太上皇病重,嬿婉装也要装出来一副沉重悲痛之色来,天天逛园子那可得了?
嬿婉搭着她的手起身,笑道:“难得有功夫,又是这样好的天气,咱们去转一转。”
她勾起的唇角留有一丝玩味:“赶明儿也就不好正大光明地去看了。”
都不必等太皇太后病逝的消息传来,兴许很快就又要有一起天下皆知的国丧了。
嬿婉不令众人一同跟着,只对春婵笑道:“就你陪着我,咱们两人一道转转吧。”
许多日不曾这样闲暇地逛园子,嬿婉几乎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她搭着春婵的手,从御花园的姹紫嫣红中穿花拂柳而来,却并未停留细细观赏,而是往一个方向坚定地走去。
走过吉祥门,穿过御花园,春婵有些疑惑不解的神色渐渐被恍然大悟所代替。
两人这样不紧不慢的穿行着,所过之处都有宫人垂首请安,在这样的请安声中,她们终于走到了一片其貌不扬的屋院群落外。
这些屋院群落虽然也在宫中,却用不得恢宏磅礴的庑殿顶那样的规格。红色的墙壁不至于掉漆,但却像是拢着挥之不去的尘灰一般,灰扑扑地立在那里,如整座院落一般,灰扑扑地很是不起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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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院落就如等待着为紫禁城中那些巍峨耸立的宫殿里居住的贵人们服务的小兽一般,恭谨温顺地匍匐侍立着,时刻待命着。
春婵在永寿宫伺候多年,习惯了永寿宫的华贵雍容,此刻见到此处竟觉得有些不习惯起来,却没有多置一词,只偏头小心瞧着嬿婉的脸色。
嬿婉静静看着这暌违已久的四执库,仿佛回到了入宫第一日的时候。
那时候她初入宫闱,一个字都不敢多说,一步都不敢踏错,生怕有哪里的不对,惹来管事姑姑们的责罚,又或是惹到了哪一位贵人不快,给自己招来了弥天大祸。
这时候四执库的管事匆匆忙忙上前来请安道:“不知太上皇后娘娘贵足踏临贱地,奴婢有失远迎,还求娘娘恕罪。”
她如临大敌一般战战兢兢,毕竟谁知道这位贵人如何会亲自来此处?
若是关怀皇上的衣物,那寻常也该是将她们召去就是了。
若是她们犯下什么错,那来惩治的也多该是慎刑司的嬷嬷们,到底有什么能劳动太上皇后娘娘亲自来?她实在想破脑筋,也想不出头脑来。
这时一个颤颤巍巍的老嬷嬷甩开扶着她的人的手,健步如飞地前来,叫人简直不敢相信依照她的年纪能有这样的灵巧和速度。
她张着牙齿不全的口,快步上前,就想要凑过来请安。
四执库的管事姑姑被她的骤然出现和灵敏动作惊了一跳,又被她这样贸贸然地往前凑惊得魂飞天外,急忙想阻止,可余光又觑见嬿婉瞧着那老嬷嬷笑了,伸出的手就转化成了搀扶的动作。